第 一 章(第2/3页)

佩格婆婆挑起半边眉毛,说:“小不点好像不相信我。”

我喘着气,擦去眼角的眼泪:“我也不太相信。”我朝她眨了眨眼,怕语气太重,我当然知道她年轻时是漂亮的,家里的照片我都看过,即使这么多年后的今天,经历时间和烟草的摧残,她仍然是我认识的最漂亮的女人。

祖母假装生我的气,脸上皱纹更加明显,“詹纳薇•佩琪•卢卡斯,你还是个小屁孩。”

倾身朝前,我用全部身心拥抱佩格婆婆,“奶奶,我想你。”

“詹妮,我也想你,你离开太久了。”她把我紧紧拥住,然后把我慢慢放开,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但是眼泪却固执地留在眼眶里。她扫了眼门廊,问道:“你的行李呢?”

“在车里,我一会儿就去拿。”

瞄了眼我身后空荡荡的车道,“你把车停在小河前面了,我没猜错吧?”

我点了点头。

祖母皱纹密布的双眼透出理解的眼神,谁都没有祖母更能理解我对自然的渴望,她向后退了一步,招呼着我们进屋去。

一走进父亲的家,我的心又一次跳到了嗓子眼。我带着伊莎贝拉走过门厅,匆忙地扫了眼客厅,找寻他的身影。屋子里很温馨,实木地板上铺着编织毛毯,蕾丝边的桌布上放着插满鲜花的花瓶,这些都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还有那种莫名的冷飕飕的感觉,这和冷气毫无关系。

“阿帕,这里真漂亮!”

佩格婆婆关上我们身后的门,转过身来问我:“这孩子刚才喊我什么?”

“阿帕,是她自己发明的词,意思是外婆,”我清了清嗓子,“和外公。”

祖母摇了摇头,望着我的女儿,“以后叫我佩格婆婆,知道了吗?”

伊莎贝拉没做声,自个儿走到壁炉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壁炉上方挂着的一副画像。画像里的女人侧坐在一匹白马马鞍上,一头栗色鬈发垂于纤细的腰间。画里我的母亲凝视着我,略带悲伤的笑容令人疼惜。

伊莎贝拉凑近看了又看,就差没踩到壁炉里去。

“妈妈,这画是你。”

佩格婆婆把氧气筒拖到伊莎贝拉身边,说道:“那是你妈妈的妈妈,她俩长得很像,对不对?”

伊莎贝拉点点头。

“她在你出生前便去世了。”

随之而来的是那熟悉的心痛,母亲弥留之际的回忆,硬生生地浮现眼前,在这个屋子里的愉快回忆,也被挤开。

伊莎贝拉用手抠着T恤上的亮片,问道:“人死了之后会去哪儿?”

我警觉地看了眼祖母,说:“乖啦。”我现在没有力气向她解释生与死,我问祖母:“爸爸在哪里?”

佩格婆婆松下肩膀,“他在楼上。”

“你和他说我要回来的时候,他什么反应?”我用手玩弄着辫子,屏住呼吸等待外婆的回答。

“你知道他的,他……”还没说完,祖母朝厨房走去,我们也跟了过去。她厚重的橡胶鞋底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接着,她走向后门,将蕾丝窗帘拉到一侧,向后面的池塘张望。

伊莎贝拉从桌子上拿起白色蜡烛,掀开了盖子,释放出一阵浓郁的香草味。

那香味甜到发腻,我皱起鼻子觉得一阵恶心,我从伊莎贝拉手里拿过盖子,重新盖上蜡烛。

“你没有完全告诉他,对吗?”

“我告诉他当外公了。”

“就这些?”

祖母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当然了,作为一个母亲,我怎么开口,告诉自己的儿子……”

“贝拉?”我故意打断祖母的话,担心如果她继续说下去,贝拉会提出让我措手不及的问题。

伊莎贝拉转着头,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祖母。

“贝拉,你能找到甜豆先生吗?”我的初衷是把话题从死亡转移开,可是突然想到那只猫可能早已过世,虽然伊莎贝拉就站在佩格婆婆身边,我压低了声音问道,“它是不是还……”

“活着?”祖母笑出声来,重新放下窗帘,她转过身面朝我,“那尊贵的固执先生还不肯兑现它第九条命呢。你再想转移话题,也不至于让你女儿去找那只可恶的怪物吧。”

伊莎贝拉立刻露出一脸警觉。

“别怕,不是怪兽,”我摸摸她的头,弄乱了她的鬈发,“只是只小猫。”

祖母干咳起来,她的皮肤有种淡淡的灰色。我摸了摸她的背,我讨厌她尼龙上衣的塑料质感。等她咳嗽渐渐停下来了之后,她抽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那个毛茸茸的小恶魔会抓伤贝拉的。”

“放心,贝拉找不到它的。”

“你错了,六年过去了,它现在又老又迟钝。”

想到万一伊莎贝拉要养那只虎斑猫做宠物,我就有些担心它会弄伤贝拉,我蹲下身去,“贝拉,去找甜豆先生,不过别靠得太近,那个坏脾气先生的爪子很尖,会把你抓伤哟。”

她保证会听我的话,然后立刻跑了出去。

佩格婆婆对我说:“她比你小时候胆子大多了。”

“谁说不是呢?!”小时候,我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贝拉截然相反,她觉得生活里的一切都是一缕缕阳光,让她温暖。无论我多次告诉她,不是所有的人都把她的喜好放在第一位,但她不肯相信。说到底,她爱着所有人所有事情,谁又会不爱她呢?

佩格婆婆调整了一下耳朵上的氧气管,“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爸爸呢?”

我走到炉子前面,提起烧水壶,壶里水很满,我把它放上灶头,打开煤气,啪的一声,点燃了火苗。

“我想先看看爸爸对伊莎贝拉的反应。”

“他当然会爱伊莎贝拉,她是你的一部分,也是你母亲的一部分。”

一种熟悉的感觉像匕首一样刺痛我的胸膛,时隔数年,这种感觉仍然如此强烈似乎要将我刺穿。“自从妈妈过世,他就没有爱过任何人任何事。”

“不能这么说,”她温柔地轻声低语,似乎这样便能改变事实。祖母从橱窗里拿出两个陶瓷水杯,“你父亲是个好人,詹妮。”

从桌子底下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我的心突然变得好沉重。“是个好人,不过有颗冷酷的心。”

她往两个杯子里各放了一勺茶,“失去心爱的人,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我双手交叉在胸前。

她避开我的眼神,“我知道,对你说这个很讽刺。”

“我也觉得。”

“如果你不喜欢他对待伊莎贝拉的方式,你会怎么做?”

正是这个问题,在过去两个星期里折磨着我,这是对我最重要的问题。

“我不是贝拉唯一的家长。”

“我想你是时候告诉我谁是她父亲了。”她提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正视她。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把手收了回去,“好像我猜不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