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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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电话内容,三天后就得到了印证。

周六,省委杨副秘书长回阳城老家办事,傍晚准备回省城时给冯开岭打了个电话,算是打声招呼问候一下。

“这怎么行!不吃饭就走,要么显得我这个父母官没有人情味儿,要么显得你这省里下来的首长架子大。”冯开岭一句话就把杨副秘书长拦下了。

杨副秘书长是本市阳东区人,“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一直在省委机关工作,现在省委办公厅主管信息、法规和理论研究,是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的主编。虽然长期在省委机关工作,职级也不算低,可是因为从来没有在阳城工作过,又属于位高权不重的那种虚衔,所以每次回来看望父母或有其他私事,基本上都不通过公共渠道,也不主动惊动阳城官方,洪书记、丁市长们即使知之也就装作不知。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却是个例外。

当年冯开岭初到省城,虽然是跟在老书记后边,可毕竟还是一介毛头青年,形单影只,环境生疏情况不熟,难免会多受到一些白眼与冷落。杨副秘书长其时已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年长冯开岭五六岁,在办公厅里算是有了些资格,对于这个初来乍到的阳城老乡,自然格外加以关照。那时,冯开岭经常应邀到杨副秘书长家里做客,以大鱼大肉中和机关食堂里的清汤寡水,逢年过节更是多有叨扰,两人算是结成了一对忘年交。后来,杨副秘书长升任现职,冯开岭接替了政研室主任的位置。两人在省里前后共事三四年,每天在走廊、厕所、食堂里时有碰面,也同在一个支部过党的组织生活,就是不曾在同一个处室里共事过。熟悉中国官场的人都知道,像他们这种几乎从来没有同时在一个锅里抢过勺、争过羹的干部,一般就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直接纷争,如果再有些类似的同乡之谊,那就极易做了朋友,至少不会成为相互倾轧的死敌。也因此,“远交近攻”一词,最适宜的用处其实不在战场,而在官场。冯开岭与杨副秘书长之间的良好关系,始于彼时,持续至今。

这次杨副秘书长回来省亲,冯开岭照例要亲自招待,两位老朋友把酒言欢一番。地点还在明达集团的休闲中心,陪客只有黄一平、邝明达以及规划局长于海东等几个亲近的人。

旧友相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贵,重要的是一份真诚与热情,其中最直观的考量标尺就是交谈的流畅与热烈程度。

酒席开始,冯开岭虽然和往常一样谈笑风生,笑容满面,可是却时常有瞬间的走神与愣怔。对此,别人也许不怎么看得出来,黄一平却是一目了然。个中原因,还是因为年处长电话里透露的那些内容,让他感觉不是很踏实。省委龚书记的那几条原则,如果真是确定下来,他这个常务副市长转正就少了些必然性,多了些不确定性和偶然性。

从主人到客人,包括几个陪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自己人,席间说话就没有什么拘束,上自京城的政治传闻,中到省城的趣闻轶事,下至普通百姓间流行的荤故事黄段子,知无不可言者,言无不尽兴者,一时聊了个痛快淋漓。说着说着,难免就碰到来年地市级政府换届的事。杨副秘书长毕竟久居省里,听到好多信息,有民间流言,也有官方或半官方消息,不管涉及什么人的,统统拿出来一一说了。说到阳城方面,杨副秘书长一口咬定,未来几年阳城政府,必是冯氏天下无疑。

冯开岭只是淡然一笑,起身敬了杯酒,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听说最近省委龚书记对换届选举有些新的指示?”照例亮了杯底,冯开岭问得很随意。

“是啊,本来组织部拿了个方案,但是龚书记不满意,又亲自定了几条原则。据说组织部的部长、处长们为此没少挨骂。”杨副秘书长回答得也很轻松。

冯开岭和黄一平对视一下,心里都有些吃惊。关于年处长电话的内容,近几天冯市长也陆续透露一些,毕竟有些主意需要两个人商量着拿,很多具体事要通过黄一平来办。再说,像冯开岭这样相对谨慎、性格内向的官员,平时遇事并无多少人可以诉说、商量,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内,此类机密大事若总是一个人憋在心里,毕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杨副秘书长大略说到龚书记定的那个四点原则,语气里却充满调侃的味道。

“这么说来,这次换届,方针政策真是要有质的改变了?”冯开岭问。

“哪里啊!那不过是做做姿态,主要是防止组织部门弄权。”杨副秘书长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龚书记从北京来省里工作虽然也有三四年了,可地市换届还是第一次,当然要体现出足够的重视。前一阵,可能是主管组织的领导有些事没办好,在用人方面领会书记意图不到位,惹得老人家有些不高兴,这次发火主要是表现一种强硬的姿态。”

“呵呵,堂堂省委书记也要通过这种方式表示强势?”冯开岭笑笑说。

“倒也不是。龚书记来省里之前,主要是在北京的高等院校、科研机构任职,似乎缺少一些封疆大吏的履历和气派,也因此,省里有些人刚开始就不太买账。可是,你看这两年,他把省里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政绩卓著,频频得到高层的赞扬,大家也就服气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掌控局面,就不喜欢太多人七嘴八舌。”杨副秘书长进一步介绍道。

“可惜,我对龚书记不熟悉,估计他也不认识我。”冯开岭说。

“是啊,你离开省里六七年了,书记也换了两任。其实,龚书记还是个直率的性情中人,骨子里颇有些文人情怀,与你我这些人容易拉近距离。”杨副秘书长道。

“哦,是这样?”冯开岭惊讶。

“我想,你倒真是需要让他熟悉一下,如果他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一般层级的干部还好说,像讨论到市委书记、市长这个层面的干部,其他人说话都没用,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这个拍板定夺。”杨副秘书长说着,竖起右手大拇指晃了晃。

“可是,我不像在省里工作那样,可以近水楼台,更不可能如老兄你这般随时听命于近前呀。”冯开岭的话,既有玩笑,也是实情。

“其实机会还是有的,只是不知你老兄运气如何了。如果阁下有兴趣,不如近期给我们《理论前沿》杂志写篇文章。”杨副秘书长略一思考,便当场献了一计。

原来,龚书记曾经在北京某社科院任职多年,对理论研究情有独钟,特别关注事关重大国计民生的应用性理论问题。他到省里第一件事,就是视察社科院、新闻单位、高等院校等理论文化部门,并特别重视杨副秘书长主编的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这几年,他不仅亲自给《理论前沿》出题目,而且还聘请了一帮高等院校、社科研究机构的专家担任杂志特邀编委,同时兼任省委理论顾问,其中又数N大哲学系主任最得信任。据说,龚书记当年在北京某社科院担任副院长时,这个系主任当时在该所进修,两人结下不错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