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之子于归

1、

每天早晨,凉夏踩着高跟鞋穿过长长的老街,买生煎和豆浆拿在手里边走边吃。包里塞了一双人字拖,到了办公室就悄悄换上,把脚藏在办公桌下。待逼不得已要起身的时候再迅速踩上高跟鞋,啪嗒啪嗒地敲击光洁地面。

她负责网络频道的制作和心理专栏的编辑。前者算不上技术活,后者都是大同小异的心理测试,比如你选大海就是宽阔胸襟,选崎岖山路就是吃苦耐劳。凉夏看着后台噌噌上窜的点击率,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沉溺在这样反复而毫无曲折与悬念的游戏里。

五点,大家都积极地开始准备下班,琐琐碎碎地讨论约会,孩子,蔬菜价格。凉夏则并不着急,小声公放音乐,吃点零食浏览网页。2000年之后,网络文学突然泛滥开来,凉夏对这种蔓延丝毫没有好感,亦无耐心仔细甄别。但是渐渐,她开始接受,这是整座城市整个人群的孤独症,每个人孤立无援,即使每天和无数个体擦肩而过,他们都仿佛重度传染病人一样被孤绝隔离。所以他们需要网络,仿佛有人认真聆听,让各种情绪搅拌成语言的狂欢。

同事临走会拍拍她的肩感叹一下,没有BOSS管的人就是优哉,等你老大回来了,你肯定一分钟都不想在办公室多呆。

凉夏的直系上司外派一个季度,或许因此,她确实没有被压榨的怨气,反觉得人散尽后,把腿敲在桌上,看整面玻璃墙外惊心动魄的落日,实在惬意。

于是,她几乎忘掉自己还有主管这回事情。

第一场秋雨肆无忌惮打湿这座城市的时候,凉夏拿了一本东欧的翻译小说,在午休时分霸占了休息间的绒布沙发,连人字拖也踢到一边。

突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是做行政秘书的本地女孩,有些急急忙忙的样子问凉夏,“你带伞了吗?”

凉夏点点头,她的办公桌里常备着一把伞,浅色的格子,因为喜欢买下来,从来没有用过。

她踩上拖鞋去拿给秘书,秘书说,“苏岩今天回来,你可有老板管了,我去接他。”

真是勤勉懂事的女孩子,凉夏想,看了看窗外惆怅的雨水,觉得了些凉意,把椅背上的彩色披肩裹在身上,继续回到休息室去看书。

披肩是妈妈一针一线自己织就寄给她的,凉夏拆开的时候,同事纷纷凑过来惊叹不已。细腻针脚,绵软毛线,彩虹一般的亮烈。

两个小时的午休在秋天的雨水里仿佛被延绵,同事都去吃饭,逛街,桌球,游戏,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凉夏,她翻开一页插图,赤裸着上半身的男子坐在马桶盖上抽烟,休息室的门突然就被推开,烟草味不疾不徐地灌进来。

凉夏连忙坐起来,推门而入的男子面有歉意,“介意?”

凉夏摇头,却匆忙中看清男子的面容,“是你?”

苏岩弯腰将伞撑开晾在开阔的窗台下,想起了三个月前他遇见过的这个女孩,焦急地站在巷子口,张望她丢失的盒子。他猜她或许已经绝望,因此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芒来,清瘦的样子在夕阳里像这个城市极多的茉莉花,当然,这也许并不是她喜欢的花朵。

这是凉夏正式工作了三个月后第一次与自己的主管见面,有些尴尬,虽然是光明正大的午休也仿佛是被抓住了偷懒的铁证一般,但是感觉他并不在意。

“谢谢你的伞,不过它更像男孩子的伞。”苏岩顺手拿过凉夏放在一边的小说随意翻了两页,而后目光在她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下,说,“玉带多久了?”

“22年。”出生不久母亲亲手给她带上的和田白玉。刚极易折,情深不寿,这剔透白玉恰好温润又坚韧。那是父亲在结婚时送给母亲的玉,是藏人的说法,玉里贮藏灵魂,把自己彻底地交付给对方。

而自此,凉夏再也不能独享休息间,要分一半的沙发给苏岩,很是怨念。同时也庆幸自己有个同样爱偷懒的上司。

许过个中午,吃了饭,凉夏一面看书一面等咖啡煮开。而苏岩一般不喝咖啡,总是接一杯温水,淡淡喝几口。除非在外面谈公务太累,凉夏会在他进来之后给他递杯咖啡上去,而他往往也要剩下半杯来。

凉夏送材料去他的办公室时,总是能撞到苏岩挂着无奈的表情应对父母的催逼电话。公差回来苏岩的第一件事是被这样一个接一个电话催促相亲。凉夏总是站在一边风凉地笑。而今成年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乏善可陈。吃饭,睡觉,工作,相亲,深居简出。年少时追着时间飞快地跑,恨不能把自己远远丢在身后,现在看来真是愚蠢至极的姿态。谁还有少年时为喜欢的那个人等在墙根等得叶落花开的情意。

那个陪自己坐在淮水岸边看潮水涨落的男孩,此刻在哪里呢。终于都会各自散开,心甘情愿。我们都不见了。

挂了电话,就咬住一根烟径自去休息室,凉夏便收敛起笑意紧跟过去。

久而久之,干脆连直接挪到了休息间来讨论这些过分正经的工作。

凉夏看出来,苏岩也是随性的人,不太拘泥形式,那双人字拖凉夏就一直放在了沙发下面。

讨论间隙,两个人一起抽烟,苏岩突然问起,“那个藤编的箱子里,有些什么?”

“一个人的一生。”

苏烟默默听完这简短答案,便没有再问起。

那时候,秋天已经渐渐入深,从休息室的窗口看出去,行道树的叶子已经纷纷落了满地,凉意开始侵袭这座温柔的城市,需要开始保护在写字楼里渐渐不耐寒的关节与骨胳。

遇上加班,苏岩便带她去西湖边的日式酒馆吃饭,与老板很是熟络的样子,不用点菜也知道他要什么,要多少分量。这一团和气的老板每每看到随同苏岩一起出现的凉夏,便露出充满父爱的表情。

而今,西湖已经成为最寻常的一隅,那个差一点就能够和她一起并肩观望湖光山色的男孩,走失在了过往的哪一处。不禁抬头看看对面自若地喝着清酒的男子,知道过往真的是已经过去了,且遥远得不可寻觅。

有时凉夏会觉得对面的男子就像是口杯里十五度的清酒,自己呢,就好像是餐盘里半死不活的烤鳗鱼。

“这个馆子很久了,我大学的时候也经常来,这里面的一切都没有变过,可是你看,布幌外的世界每年和每年竟然都不一样,路不一样,楼不一样,人也不一样。”他悠悠地低下头去给自己和凉夏倒酒。

或许最重要的,不是世界,不是路也不是楼,而是人。

就是在这有些莫名伤感的时候,老板扎着围裙给贴着墙壁的一桌酒客上菜,不小心擦掉了苏岩搁在桌角的钱夹,凉夏余光看见里面有一张女孩的照片,可是不待她看清楚,苏岩已经合上钱包,继续端起了小小的瓷白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