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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完蛋塔,我与嗡嗡便一路回家,嗡嗡抱着她的蛋塔,眼睛半睁半闭,听着录音机里放出的音乐,有时她跟着哼上一句,更多的时候,她悄无声息,我们到了家,嗡嗡进门换上一双拖鞋,走进厨房,把蛋塔放进冰箱,回到餐桌边,熟练地插上电热水瓶的电源开关,然后坐到她最常坐的位置上,打开电视,并招呼我过去,我坐到她旁边,她把双腿搭在我腿上,然后眨眨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对我说:"老怪,我有点不舒服。"这是她撒娇的前奏。

"怎么啦?""我头疼。"我起身从药箱里找出百服宁给她:"等水开了吃。""胃疼。"我给她雷尼替丁:"一起吃。""耳朵也疼。"我正要说什么。

"嗓子也疼,"她说,看着我,伸出手臂,做出一个要我把她抱起来的姿式,"老怪,抱抱,抱抱嘛――我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我知道,她在忍着疼痛向我撒娇,这是她排解痛苦的万灵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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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的确哪儿哪儿都疼,治好了这儿,那儿就会出问题,总之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在她不舒服的时候,特别希望我能与她在一起,她喜欢我注意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想喝水的时候,如果我恰巧把水端到她面前,她就会十分高兴,往往会抱住我的腰跟我说个不停,至于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嗡嗡在表现她的高兴,而在她无聊的时候,如果我能与她说说话,那么她也会高兴,尽管她仍会对我说:"我觉得什么什么都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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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怪,你挣到钱了吗?"夜晚,我与嗡嗡坐在地板上,喝着摆在一把椅子上的茶水时,她问我。

"没有,我以后一段时间也不会挣到钱。""那要多久才会挣到呢?""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三年,我不知道。""那么,老怪,你是不是会很穷呀?"我点点头。

"老怪要穷啦,老怪怕吗?"我摇摇头。

"没关系,钱多就多花,钱少就少花,没钱就不花。"嗡嗡这么安慰我。

我把茶壶里的茶分别倒进我们两人的杯子。

"老怪,你怎么不爱说话了,是不是不高兴了?""没有。"我说,然后站起来,"我要去写东西了,你想看电视就看电视,不想看就睡觉。""你不睡吗?"她问我。

"我睡不着。""那我也不睡,我要跟老怪一起睡!""那好,你自由活动吧。"我走向我的书房。

"老怪,"她叫住我,"我想看电影,你帮我挑一个好吗?"我走到书架边上,从一摞摞VCD中挑出两个片子,递给她,"拿去吧。"嗡嗡接过来,走了,我听到她小心地把通向书房的门厅门关上,把自己关在厅里。

我关上书房的门,坐到我的电脑边,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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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以为我写着写着嗡嗡就能像杜拉斯那样重新获得对旧日情人的爱情,杜拉斯那种笔淫犯叫我讨厌,往好里说是写作时头脑不够清楚,无病呻吟,往坏里说就是惊人的娇揉造作,我认为,满嘴美好与满嘴喷粪都是艺术的大敌,因为那样会失去作家对所描述事物的客观性,但是,谁能指望从作家那里获得客观的叙述呢?罗布-葛里叶倒是看起来客观,那是在他写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时发生的,当然,还有更次的,像《蝴蝶梦》的作者杜穆丽埃所做的那样,荒诞不经的事情写起来也能饱含深情,叫人读起来真有如苍蝇在喉,这种在可笑方面遥遥领先的名著我可写不来,是的,我能回忆起嗡嗡,我相信我的记忆力,但我不会相信随随便便就能把记忆力粉饰得完美无缺的情感,我尽力穿透情感布下的谎言,不幸的是,我感到我没有成功,我无法成功,我无法控制我的情感,它来无影去无踪,我与我的情感打着艰苦的游击战,这叫我疲于招架,叫我对过去的真相的回忆残缺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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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碎片,幻觉的碎片,想象力的碎片,曾经有过的生活场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经历,我不相信,我很难相信,我一点也不相信。但我仍要提及它们,那是一些纷乱杂沓的线索,我已不再想把它们编织成令人满意的样子,我不能那么干,那样不诚实,不好。

是的,过去的时间,似曾相识,无法忘记,可那些倒底是什么呢?

我想,那是关于嗡嗡的事情,它涉及柔情。

是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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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讲到这里,我想,该讲到柔情了。

柔情不会自己开口,要有人代替它来讲,这是柔情存在的一种形式,如果这种形式被遗忘了,我便无法确定它的存在,我想,我应讲述它,以便使我相信,有柔情这种东西,柔情这个词的确能表达某种东西,某种情感,某种记忆,某种深藏于我心灵的东西,并且,具有某种意思,某种坦诚,某种激情,某种怜悯,或者,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柔情也像其他东西一样,是空洞的,费解的,要讲述它,是不可能的,这是我的直觉,因为我从未感到柔情的实体,我只看到过它的形式,无论世俗的形式,还是带有神性的形式,谈到这里,我想到几幅画,想到几个乐章,想到几段文字,我想,我想,我费力地想,但是,我仍然无法使自己确信,柔情是一种存在,与爱具有关联,然而似乎所有的事物都是爱的显示,同时,那些事物又有自己的名称――一束悄然而至的光线,一株被风吹折的植物,一块岩石,一个人,它们具有某种形象,而那种形象在某种情况之下,却又可以用别的名称表示――上帝的爱从一束光线中显示?一个情人对着一块岩石发誓?四片交织在一起的嘴唇?冲动?忠诚?思念?死?――爱在每一件事物上显示,但又似乎没有告诉我什么,我要使爱具有某种意思,就要叙述那种意思,就要让自己相信那种意思,我讲一个故事,我讲一句话,我讲了又讲,我还是不要说了,没有用,为爱做什么都没有用,我永远不使用这个字也行,也许我应当使用逻辑,也许,我应当漫不经心地一带而过,我心绪纷乱,我情不自禁,我什么也讲不清,我知道我在讲话,但除了讲话,我得承认,我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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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证明除了爱,世上空无一物,我另有决心,我要告诉自己,只有呓语才令人信服,我还有个愿望,想说明关于爱的一切,全都值得一试,我从一对数字中发现了爱的某种迹象,我应不应该告诉别人?我不知道,我怕我一说出,那个存在的数字就会消失,我不能说出它,它是个秘密,它是一对亲和数,是个序列,是个谜――我想我不应再说下去,我想,我不能再说了,这么做没有什么用处,什么用处也没有,我可以证明一件事,没有爱,我们一样生活,我也可以证明另一件事,爱是一切,其余的都是疯狂,当然,我还可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任何存在都不可信,爱只要是一个存在,也同样不可信,我真的可以证明,我有一个办法,它很简单,它那么简单,谁都可以使用它,它是一剂万灵药,但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说,我害怕了,我想从这里溜走,退到另一个地方,在那里,爱从一只鞋里钻出来,爬进热油里,变成一块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