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36页)

你身上到底缺什么?是男人的野性,还是青春的热情?

可介绍人把你领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将近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这年龄连我自己都心虚是否还有资格挑剔别人。“他能对你好,就行了,可千万别再挑了。”父亲倒是非常实际,“你呀,就是让那些玫瑰色的幻想给耽误了。”

不错,按目前的“行市”你和小祥的身价确有天壤之别。小祥的父母虽然是清河农场的创建者和初期的领导人,但早已去世,他实际上是靠着微薄的抚恤金长大的孤寒子弟,后来又端上了你最最看不起的饭碗——警察。而你呢,中医院里堂堂的按摩师,尽管这个行当初听来会让人联想到理发馆里给人捏肩的剃头师傅和那些蹒跚的瞎眼老太太,可我已经懂得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医生,正式的骨科医生!”你不止一次愤愤地向我强调:

“我不光会按摩,还得懂解剖学、经络学,得会看X光片,看心电图,我有处方权!他们那种按摩算什么,不过是让人舒服舒服,保健性的,扒拉脑袋就是一个,要是在国外,像他们这种按摩的其实就是妓女……”非我族类,越说越难听了。

当然,在国外,医生是高尚的职业。

要是真到了国外,你一定如鱼得水了。你能玩,会享受,喜欢一切热闹,不管是有趣的还是无聊的还是肉麻的热闹。我呢,恰恰在这方面没法与你合拍。我这些年越来越喜欢缩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去寻找寄托的天地,我的气质忧郁也崇拜忧郁,似乎只有在忧郁中,感情才能充分发泄,而在这一点上你又恰恰满足不了我。

新婚燕尔,我尽管并无玩兴,但仍然打足精神随你到杭州去度蜜月。结婚毕竟不是儿戏,哪怕仅仅是承担一种义务,我也该为我们的百年建设一个好基础。

逛“灵隐寺”,你每殿必进,慷慨地打发着那些站在门口收“买路钱”的和尚们;登“藏山阁”,你兴致勃勃地在一个个迂回迷离的山洞里钻来钻去,刻意选择各种刁钻古怪的角度留影存念;你能在“楼外楼”前的码头上排上两个小时的长队,为的是租一只脚踏游艇绕半圈西湖。哦,比起地灵人杰的西湖,那勾留了多少骚人墨客的洋洋十景;那令人神往和凭吊的人物传说,使村野的清河相形见绌了。清河虽美,却绝没有那种亭台楼榭、柳绿桃红的雍容气派,也从没有什么人肯对她折腰膜拜。但她也是一个母亲,统率着众多的子孙支脉,滋养着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每一条支流都那么胸有成竹地保持着自己独特的魅力,都好比那条透澈见底的“孩儿河”,小祥只领我去过一次,我就再也忘不了她了。她仿佛是清河朴拙气质的一个缩影,那河水多清多凉,恬淡温存而又无牵无挂地流动着;还有河边那片结满阳光的小树林,安静得甚至带了点仙气,像一派鸿蒙未开的原始天地,一个出世未久的单纯的“孩儿”……我永远都记着那个闭塞的村野小景带给我的欢愉。

那天下雨,不能出户,就在临靠西湖的那个旅馆的舞厅里,你迷上了迪斯科。你至少换了十个舞伴,跳得那么认真、疯狂。我一点也不忌妒,大家天南地北、素不相识。我甚至庆幸你能不知疲倦地跳下去,好让我独自待在阳台上,凭栏远眺,看西湖在雨雾空濛中多么辽阔、神秘。望不及尽头的茫茫平湖,辨不清轮廓的蒙蒙孤山,似乎模糊了西湖的形貌,只给人一片山和水的抽象感受,正是这种混混沌沌的感受,使我又悠悠地,回到了清河。

果然是大年初一,这趟火车就像是给我一个人开的,空荡荡的车厢在铁轨的交错处显得格外摇晃。也许我真的发了疯,居然跑到火车上来过春节了。

在清河,只有这趟逢站必停的慢车。早上七点半钟从永定门启程,出丰台,过天津,然后在视野开阔的华北大平原上行进两个多小时,进入河北省宁河县境内。下午一点多钟,过了又宽又直的潮白河以后,透过车窗远眺,能看见地平线上冒出一片密密的枯槐,这就是说,火车已经踏上清河的地头了。

我的心也忽地提了起来。

小祥,算起来你今年应该是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如果你那英俊的脸上再长出一层黑花花的硬胡子,准是个标准的男子汉了。你知道我此刻正在一步步走近你吗?我甚至已经站在你的家乡的门口了。

你爱你的家乡,对这片淳朴的水土一往情深,光是那地平线上逶迤的树林,你就不知对我夸耀过多少次。树,是这个大型劳改场取之自然的“界墙”。你曾引我登高远望,那层层叠叠望不到边的荫盖使你骄傲,在土黄色的大平原上,这里不愧是得天独厚的绿洲。大片的树,大片的稻田,加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沟渠塘洼。为清河赚得了鱼米之乡的美誉。

然而此时此地,正笼罩在苍茫的严寒中。火车在茶淀站仅仅喘息了一分钟,就行色匆匆地开走了。一个穿绿色铁路服的老头儿应付差事地从屋里跑出来晃了晃那面肮脏的小旗,匆匆忙忙从我手里收去了这趟车惟一的一张到站票,便又缩回到那肯定十分暖和的小屋里去了。从远处传来的零星错落的鞭炮声,为这里异乎寻常的冷清做了有力的注释:今儿是春节!我突然觉得整个儿身心都笼罩在一种深深的孤独之中。我既不知道身后,北京的家里——丈夫、公婆、还有我自己的双亲,对我的出走会怎样反应,也不知道前方,前方的一切还是不是旧日的模样。但愿不会有人认出我……大年初一跑来看小祥,我算他什么人?大年初一离家而去,搅得人人不安,也许这明明的,就是疯了!

农场接这趟火车的班车并未因过节而取消,来的是辆崭新的北京牌大轿车。我记得地震那年的班车还是辆烧柴油的“大鼻子”,开起来摇晃得吓人。小祥曾断言,那车比他父亲的年纪都大,八成是慈禧太后时代的产物。

这也算一个信息:这儿,已经大大地变样了。

公路也变得新了,宽了,已看不见地震留在它身上的斑斑伤痕;路边的树木好像也粗壮了许多,虽是枯寒时节,却还能依稀唤起当年农绿成行的夏天的印象来。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条路。

那条艰难泥泞的长堤。

那天的夜黑得出奇,小祥居然有胆量要一个人背上药箱穿过那片漫长的泥泞,尽管他的这个要求立刻被洪场长断然否决,但无疑使当时每个人退缩犹豫的内心,得到一种力量和无畏的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