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

吾愿吾亲爱之青年,生于青春,死于青春。

——李大钊

也许我真的疯了。

上火车的时候,站台上的钟响了一下。往常这会儿你照例该起床了。你起来见不到我,必定先习惯地走进厨房,可你看到买菜的篮子还端端地挂在墙上,——今天是春节,没人会这么早就起来上菜市场。接着你拉开了屋门往外瞧,院子里空空的,很冷,你缩回身子,这时你就会看到门边桌上的那张字条了。

继平,我完全想象得出你的吃惊和愤怒,也许你此时正在痛哭流涕地大骂……这些年你见惯了我的优柔寡断,你不会料到我能在一秒钟之内把多年缠绕身心的所有可见和不可见的缧绁一刀割断,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自己的麻木,让社会的舆论、自己的脸面、亲朋好友的警劝,统统见鬼去吧!我终于迈开了实际上已经酝酿多年的脚步,在这年关寒冷的黎明,踏着红红绿绿狼藉街头的鞭炮的纸花,和你,和我们这个家,和这些年庸俗寡淡的人生,不告而别,奔我日夜思念的这个地方来了!

啊,茶淀!我终于不用借助模糊的梦境,而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了你!

梦境中,你是一片苍苍的绿色,潮湿、闷热,又迷人,又残破。可在这干冷干冷的严冬,在经历了改朝换代,几许寒暑的今天,你该是什么样了?

继平,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按捺不住说起这个地方,“茶淀,那不是关劳改犯的监狱吗?”你一向多疑、敏感,也一向不肯忍耐。终于有一天,在我们又一次争吵时,你突然冲口而出:“到茶淀找你的情人去吧!”尽管那天你喝多了,控制情绪的能力十分低下,但这句话仍然使我意识到,那次的争吵已开始把我们的关系升级到一个真正不幸,也是或迟或早总会到来的转折点了。那天就注定了今天!

茶淀,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我那幼稚而又深沉、朦胧而又强烈的爱,就在当年短短相识的瞬间,留在你那泥泞的土地上了。

我最先想起的是那首异域的情歌,是小祥从他家的旧唱片上学会的歌,他唱给我听的时候,还说不清它到底来自欧洲还是太平洋,那确是一首优美、又特别好记的歌:

为什么

你为我饮马整鞍,

为什么

你将醇酒奉献,

美丽的姑娘啊,

我是个贫穷的流浪汉。

啊,我本不该停步,

是你的美丽使我流连。

你愿不愿和我结伴,

去那遥远的天边?

那儿没有愚昧和强暴,

也没有万恶的金钱。

只有你和我,

我们的诚实与热血,

还有头上一方

湛湛的蓝天!

小祥,你当然不会忘记这首歌,可你还记不记得我?还记不记得你的白房子和房前那葫芦形的池塘?池塘边那个简陋的防震棚还在不在?哦,那棚子的简陋就注定了它的短命,可在我的记忆里,它始终和白房子,和半池青萍,和你临池独立的身影在一起,是一个永久不变的、诗一样的即景。

我从小说知道你这不寻常的家乡。从我懂事起就常常听到家里的保姆和街坊四邻扯闲篇儿的时候,带着神秘和恐惧的表情,说到那些偷鸡摸狗之辈被送到茶淀去的事情,仿佛那就是古时刺配囚犯的远恶军州。

其实,茶淀,不过是唐山左近一个黄豆般大小的车站。你对我说起过这个小站寒碜的历史。它早先连一排矮矮的栅栏都没有,很久以前大概只是个无名的弹丸小村,在八百里京山线上,自然不敢与四朝古都的起点和天下第一雄关的终点同日而语;也愧于与位居中国第三大城的津门和有华人故乡之称的工业重镇唐山相提并论。但是,北京的许多年轻人大概和我一样,并不知道京山线上通往新港码头、大港油田和那个华北最大盐场的必经之地塘沽,或许也不知道有着古老传奇故事的军粮城,他们却知道——茶淀。

茶淀的出名,一点不错,正因为它是一个大型劳改农场的所在地,确切地说,是这个劳改农场的大门。北京人习惯地称之为“茶淀农场”,其实它的本名叫“清河农场”。此地去京数百里之遥,当然和京郊的那个清河镇绝无牵连,尽管这里确实有一条不小的清水河,但农场的这个名字无疑包含了一种象征意味,无非喻水之清,可以洗净恶人满身的污浊。

清河,你能不能洗清我?我这个有夫之妇,竟抛弃了温暖不到两载的新家,去寻找一个多年以前的旧爱……继平,你完全可以参加进那一片世俗的唾骂中去,骂这给你丢尽了脸面的媳妇!可是继平,你不要恨他,他是干干净净没有过错的。虽然他像一个美好的召唤,十年来使我灵魂不安;又像个强大的“第三者”,插足到我们风雨飘摇的夫妻关系之间,但实际上,从十年前和他分手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要是没有唐山的那场地震,你我也许一辈子无缘碰面。

那时我已经在北京市公安局一个大处的团委书记办公室里坐了将近两年,俨然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你呢,你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我对你说过地震那天北京的情形。那天上午九点钟开始下雨,虽然比起你们,北京人感受到的恐怖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谁也无心办公,都在夸张地学说着自家屋子在震动中的声音,以及老婆(或丈夫)当时的种种狼狈。那阵子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高潮,大家难得这么松快一天。

中午,据饭桌上的新闻:地震中心原来在唐山一带。这使人们的心里无论如何更多了一点宽慰——唐山?远着呢。

可紧接着,各种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唐山现已夷为平地,百万之众无一幸存;还有人说天津的劝业场也塌了,死伤无数;又有人提起北京公安局有个劳改场就在津唐之间,不知受灾如何;更多的人则开始谈起历史上的难民和瘟疫……而最后到来的“官方消息”却说:往唐山一带的交通、电讯早在夜里就已全部中断,连军队的电台都联系不上,以上种种传闻均系谣言,要提高革命警惕云云。

下午三点钟,通知我和另外十九位干部去局本部开会。一看我们这二十个人,哪个科的都有,一律四十岁以下,身体好,无家庭负担。女的只有三个,我最小,刚满二十岁。大家谁也不知道开什么会,但猜想八成和地震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