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4/4页)

我可以从她身上看出,她从树园离开后,又做过些什么:她如何追杀那些人类,所有那些石塔种族的后裔——巫师、农夫、樵夫,一个都不放过。她如何在深入自己根系的痛苦中,一棵接一棵栽种邪恶的林心树,散布更多的痛苦。混杂着自己的恐惧,我感觉到莉娜亚的怜悯在我体内运行,深厚又迟缓:怜悯、痛苦,还有遗憾。黑森林王后也看到了那些,而这让她停在了我面前,浑身战栗。

“我阻止了他们。”她说,她的声音就像是大风天的深夜里,有树枝刮到了窗户,你会怀疑窗外有什么邪恶的力量,正准备拉开窗户闯进来。“我必须阻止他们。”

她不是在跟我说话。她的目光穿透了我,深入她姐姐的面庞所在的地方。“他们焚毁树木。”她说,在请求一个很久以前的逝者的理解,“他们砍倒树木,他们会一直砍树。他们来了又去,像四季轮回,像不考虑来年春日的冬天。”

她的姐姐已经没有声音可以回答,但林心树的树液还沾在我身上,它的根在我脚下深入地底。“我们本来就注定要离开。”我轻声说,为我们两个人回答,“我们本来就不会永远存在。”

黑森林王后终于开始看着我,而不是看透我。“我不能离开。”她说,我知道她尝试过。她杀死了石塔之王和他的战士们,她给所有的土地新栽上树木,她双手沾满鲜血回到这里,想要跟自己的同胞一起长眠,但她本人始终无法生根。她记住了错误的东西,也忘掉了太多不该忘记的。她记住了如何杀戮,如何愤恨,而忘记了如何成长。最终她能做的,就是躺在姐姐身旁:不完全是在做梦,不完全算是死亡。

我伸出手,从那棵断裂的树上,从垂下来的那根粗枝上,摘下了唯一那颗等待着的果实,它光彩照人,果皮金黄。我把果子递给黑森林王后。“我愿意帮你,”我告诉她,“如果你想要救她,你还能做到。”

她抬头,看那棵开裂的、垂死的树。泥巴一样的泪珠夺眶而出,在她的脸颊上留下深棕色的泪痕,尘土、灰烬和水混杂在一起。她双手缓缓抬起,从我手里接过那颗果实,她长而指节突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着它。那些手指碰到我的手指,我俩对视。有一会儿,透过我们之间的烟雾看去,我简直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女儿,那个站在石塔人和森林人中间的孩子。她本可以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向导,就像亚嘎女巫的书,一直指点我走上该走的路。我们本可以永不为敌。

我弯下腰,用一片卷起的叶子,舀了一点儿水给她,来自水潭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儿清水。我们一起踏上土丘。她把果实放到嘴边咬开,果汁形成了浅金色的小道,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闭上眼睛站在那里。我把手放在她身上,感觉到仇恨和痛苦,像用作绞索的长藤一样盘踞在她内心深处。我把另一只手伸向她的姐妹树,伸向后者内心的深井,汲取那份宁静和恬淡。被雷电击中也未曾改变她,那份恬淡还在,即便整棵树都在倒下,即使年华摧残着它,要把它深埋地下。

黑森林王后靠在大树裂开的伤口上,双臂抱住烧黑的树干。我给了她水潭的最后几滴水,把它们倒入她的嘴里,我碰了一下她的皮肤,轻柔地、简单地说了一个词儿:“瓦纳勒姆。”

然后,她就开始变。最后一片白色衣裙被吹走,烧黑的表面皮肤大片剥落,新鲜树皮从她周围的地面盘旋而起,像一条宽大的银色长裙,接触到老树开裂的树干,并且跟它合而为一。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我,突然露出释然的表情,然后就消失了,她在生长,她的双脚在旧根的旁边扎下新根。

我向后退开,等到她的根深入土壤,我才转身,踩过空水潭里的泥浆跑到萨坎身旁。树皮已经不在他身体周围生长。我们一起把他解放出来,把树皮从他身上扒开,直到他的两条腿重获自由。我把他从残株上拉起来,我们一起坐下,瘫倒在小溪边的岸上。

我累到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皱眉看着自己的双手,几乎是很反感的表情。突然间,他向前猛跑,俯身在河床边,挖那些软泥。我一脸懵懂地看了他半天,才意识到他是想恢复河水流向。我吃力地站起来,伸手帮忙。我一开始参与就能感觉到,他也很不情愿地跟我有同感:我们就该这样做。这条河想要流到这里来,想要注入这片水潭。

其实只要挖掉几把泥,河流就流过我们的手指,自己冲出了剩余的路径。潭里的水再次开始上涨。我们又一次坐下来,更累。在我身边,萨坎试图弄掉手上的水和泥巴,在他全毁的衬衣边角上用力擦,在草地上蹭,在裤子上蹭,但主要的成果,只是把泥巴涂得均匀了一些,他的指甲下面全都有半圆形的泥垢。他终于悲催地长叹一声,任由两只手落在大腿上,他太累,无力使用魔法。

我倚在他身体侧面,很诡异地觉得,他这样发火还挺好玩。过了一会儿,他气呼呼地伸过一只胳膊揽住我。深深的寂静几乎重返了这座土丘周围,就像我们带来的所有火焰和怒气,都只能短暂地破坏这里的宁静。灰烬沉入潭底的烂泥里,被吞没。树木纷纷任由烧坏的叶子掉落在水中,苔藓悄悄爬上被翻开的地面,新生的草叶渐渐舒展。在水潭边上,一棵新生的林心树跟老树缠绕在一起,把它扶住,封严了雷电形的伤口。两棵树都在绽放小小的白花,像点点繁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