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2/4页)

“当术士国王带着他的人民移居此地,我的妹妹准许他们进入了山谷。她以为这些人可以教我们忆起往事。她以为我们可以得到新生活,也能教导这些人。我们可以互相赐予生命。但他们一直害怕。他们想要生存,他们想要变得更加强大,但他们并不想有所改变。”

“他们学了错误的知识。”在她说话的同时,很多年已经过去,一切都变得模糊,像是雨天、阴天和晴天,全都叠合在一起。又到了夏天,另一个不同的夏天,很久以后,森林人又穿林而来。

他们中很多人走得很慢,显出疲态。有的严重受伤:他们护理着烧黑的胳膊,有一个人瘸了腿,那条残腿像是被草草砍断的木桩,另外两个人扶着他。在残肢末端,我感觉那条腿正在慢慢长回来。有几对父母带着孩子,还有个女人抱着小婴儿。在远处,遥远的西方,一道浓浓的黑色烟柱正在腾空而起。

森林人赶来的路上,他们从林心树上采集果实,用掉落的树皮和树叶做成杯子,就像卡茜亚和我小时候在森林开茶会时做的那样。他们舀起潭中清水,然后在树林里散开,独自或者两人结伴走开,有时三人。我站在原处观察他们,双眼满是泪水,却不知为何难过。当太阳落山,他们中有些人就停在露天里。他们在吃那些果实,喝水。母亲咬下一片果肉,喂到小孩嘴里,用杯子给他或她喝一口水。

他们在变。他们的脚在生长,脚趾伸得好长,伸入到泥土里。他们的身体也在拉长,他们把胳膊伸向太阳。他们的衣服变成棕褐色的叶子或者干草落下。孩子们变得最快,他们突然就变成了巨大美丽的灰色巨塔形树木,枝叶散开到很宽大的空间里,开满白花,银色叶子长满枝条,就像他们体内全部的生命力,都在这愤怒的一息之间全部释放出来。

莉娜亚离开土丘,到他们中间去。有几个森林人,那些受伤的、衰老的,正在艰难挣扎:他们卡在了变身中途。那个婴儿变了身,成了一棵光彩照人的美丽大树,开满花朵。但那位母亲跪在它的树干旁边,蜷缩,战栗,双手扶在树上,她的水杯洒空,脸上满是盲目的痛苦。莉娜亚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帮这位母亲站起来,从宝贝树旁边走开一点儿。莉娜亚抚摩这位母亲的头,给她吃水果,让她用自己的杯子喝下一口水,用那种怪异低沉的声音唱歌给她听。那位母亲站在那里,垂着头,泪水涟涟,突然之间,她的脸仰起,朝向太阳,她在生长,她的人形消失了。

莉娜亚帮了最后几个困境中的森林人,让他们从自己杯子里喝水,拿另一片果肉给他们吃。她抚摩他们的树皮,用歌声给他们注入魔力,直到他们完成剩余的蜕变。有些变成了小小的、节瘤突出的树,最老迈的那些变成了细小的树苗。这片树林长满了林心树。只剩她一个。

她回到水潭边。“为什么?”我问她,无助地问。我必须知道,但我几乎觉得,自己并不想得知答案,我并不想知道是什么迫使他们这样做。

她指向远方,河流的方向。“他们来了。”她用低沉的声音说,“看。”我沿着水面看去。那里不再是天空的倒影,而是好多人类,坐着精心雕刻的木船;他们带了灯笼、点燃的火把,还有大斧头。一面旗在第一艘船的船头招展。船头站着那位参加过婚礼的严肃年轻人,更老迈,更一成不变、尖酸刻薄的面孔,就是那个把黑森林王后封在墓里的人。他现在戴了一顶属于自己的王冠。

“他们来了。”莉娜亚又说了一遍,“他们出卖了我妹妹,把她囚禁在她不能生长的地方。现在他们来对付我们了。”

“你不能反抗他们吗?”我问。我能感觉到她体内有深厚又平静的魔力。不是一条细流,而是一口深井,深不见底的井。“你们不能逃走吗——”

“不能。”她说。

我愣住。她眼睛里有森林那样的幽深,绿色,无穷无尽的绿色丛林。我越是看她,越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女人。我看到的她只是一半:是圆满的树干,繁茂的枝丫,是叶子、花和果实;但在地下,是巨大的网状根系,长而宽广,潜入山谷深处。我也有根,但不是那副样子。我可以被小心地挖出来,抖掉泥土,移栽到国王的城堡里,或者大理石石塔中——也许并不幸福,但我能存活。而她,根本就无法挖出来。

“他们学了错误的知识。”莉娜亚又说,“但如果我们留下,如果我们战斗,我们也会记住错误的知识,然后我们会变成——”她停住,“我们决定了,大家宁愿不记住那些。”她最后说。

她弯下腰,再次装满她的水杯。“等等!”我说。我抢在她喝水之前,在她离开我之前握住她的胳膊。“你能帮我吗?”

“我能帮你变身。”她说,“你的根足够深,能跟我一起走。你可以跟我一同生长,并得到安宁。”

“我不能。”我说。

“如果你不愿来,就会独自留在这世界上。”她说,“你的悲伤和你的恐惧,会伤到我的根。”

我默然站住,感到害怕。我开始明白了:这就是黑森林侵蚀的起源。森林人是自愿变身的。他们还活着,他们在做深长悠远的梦,但这种形态更接近树的生活,而不是人的生活。他们不是醒着、活着、被囚禁,像关在牢笼里的人,永远都想要逃离,他们不是。

但如果我不愿变身,如果我继续做人,孤独、凄楚,我的痛苦就会毒害她的林心树,就像那些长在这片林地之外的可怕大树一样,就算我的力量能让它们活下去。

“那你就不能放我走吗?”我绝望地问,“她把我塞进了你的树——”

她的脸拉长,很难过的样子。我这才明白,眼前的幻境,就是她唯一能帮我的办法。她本人已经死了。树里存活的那个她,深沉,怪异,反应迟钝。那棵树找到了这些回忆,这些瞬间,这样她就能向我展示一条出路——她选择过的出路。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全部。这是她给自己和全体族人找到的,仅有的一条路。

我咽下口水,后退。我把手从她胳膊上拿开。她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喝下那杯水。站在水潭边的她开始生根,暗色的树根不断延展,银色枝条张开,爬升,越来越高,高得就像是心里那潭无底湖水的深度。她上升,成长,继续成长,花儿开在白色藤枝上,梣木的银色树皮下、树干上有无数年轮涌现。

再一次,树林里只剩我一个人。但现在,鸟鸣声也安静下来。透过树干,我看见几只小鹿匆匆逃走,很害怕的样子,白尾巴一闪,就不见踪影。树叶从枝头飘下,干燥、枯黄,在脚下沙沙作响,边缘沾上寒霜。太阳正在落山。我双臂抱紧身体,又冷又怕,我的呼吸伴着白色寒气,光脚在冰冻的大地上畏缩。黑森林包围着我,而且我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