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们在朝阳下带孩子们离开石塔,明朗的阳光,不可思议地照在六千人静默的尸体上。现在有好多苍蝇成群结队嗡嗡叫,还有成群的乌鸦聚集过来。我们靠近时,乌鸦就飞上墙头,等着我们离开,别再妨碍它们。

我们在地下室看到过男爵,他靠在壁炉墙上,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坐在血泊里。卡茜亚找到一瓶还没有开封的休眠药水,握在男爵身旁一名阵亡士兵的手里。她回到最下层打开瓶子,给两个小孩每人喝了一口。他们被带上来之前,就目睹了太多杀戮。

现在斯塔赛克软塌塌地伏在卡茜亚背上,萨坎把蜷成一团的玛丽莎抱在怀里。我在他们身后艰难跟随,肚子里太空,不可能呕吐;泪也流干了。我的呼吸还是短促,痛苦。索利亚跟我走在一起,有时伸手扶我一把,爬过特别高的尸体堆。我们没有俘虏他,他只是跟我们一起出来,带着一脸困惑跟在我们后面,像一个明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却感觉像是在梦中的人。在地下,他把残余的斗篷给萨坎,用来包裹小公主。

石塔依然矗立,但摇摇欲坠。大厅地板像碎石迷宫,到处是死掉的根须和干枯的藤蔓,像楼下王后的尸体一样被烧得焦黑。有几根立柱完全倒塌。天花板有个洞,可以直通书房。还有张椅子卡在洞口。我们爬过石块和其他废墟离开时,萨坎还抬头看了一眼。

我们不得不走过为了挡住马雷克修建的整条围墙。当我们穿过隧道时,古老的石材低声向我讲述忧伤的往事,我们沿途都没有遇见活人,直到进入被遗弃的营地。至少那里还有少数士兵,在军需品中翻找值钱的东西;有几个从帐篷里跑出来,见了我们就逃,手里拿着银杯之类的东西。我宁愿付出一打银杯,只要能听到一个活人的声音,只要能确认不是所有人都已经遇难。但他们都在逃,要么就是躲避我们,藏在帐篷或者成堆的补给品后面窥探。我们在寂静的野地里站了一会儿,我想起些什么,说:“那些炮兵。”

他们还在,一个石化的连队,被推在一边,空洞的灰眼睛看着石塔,多数人没有被严重损坏。我们站在他们周围,默然。我们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力量解除咒语。最后还是我伸手给萨坎。他把玛丽莎抱在另一侧,让我握住他的手。

我们吃力地凑出足够魔力,解除了石化状态。士兵们哆嗦着,抽搐着,从石头变回人样,战栗着适应重新得到的时间感和呼吸。有些人丢了手指头,或者在身体碰坏的地方留了伤疤,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平时操作的大炮跟任何魔法的威力一样可怕。他们瞪着眼睛避开我们,但当他们看到索利亚,至少还认可他的权威。“您有何命令,大人?”其中一个人不知所措地问他。

索利亚眼神空洞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我们,同样不知所措。

我们一起步行去了奥尔申卡,道路积满尘土,因为昨天被用得太凶。昨天。我试图不去回想:昨天有六千人沿这条路进军;今天他们已经烟消云散。他们死在战壕里,他们死在厅堂中,他们死在地下室,还有漫长的下行阶梯上。我仿佛看到他们的脸,就在我们脚下的泥土里。奥尔申卡已经有人看见我们靠近,鲍里斯赶了马车出来,让我们上车走完了剩余的路程。在车上,我们像谷物袋一样左摇右晃。车轮的嘎吱声里,我仿佛听到了所有关于战争和战役的歌谣,马蹄声像是战鼓铮铮。所有那些故事,结局一定也是这样,有些人疲惫地返回家乡,身后是堆满了尸体的战场,但从来没有人唱关于这部分的歌。

鲍里斯的妻子纳塔娅让我在玛莎以前的房间里睡下,这是间小小的卧室,洒满阳光,有个旧布娃娃放在架子上,还有条小小的儿童被。她现在搬去了自己的家,但房间还是她在家时的样子,一个温暖又热情的地方,像是很愿意接纳我。纳塔娅放在我额头上的手感觉就像我妈妈的,告诉我睡吧,睡吧,大妖怪不会再来了。我闭上眼睛,假装自己相信她。

我睡到天黑才醒,这是个温暖的夏夜,浅浅的暮色正被暗蓝的夜取代。房子里有一种熟悉又舒适的忙碌声,有人在准备晚饭,其他人忙了一天刚刚回家。我坐在窗口,好半天没动。他们家比我家富裕多了:他们家房子还有个二楼,专门用作卧室。玛丽莎在大花园里跑,跟一条狗和四个小孩一起玩,他们多数都比她大。她穿了一条新裙子,上面染了好多草汁。头上原本精致的发髻也散乱了。斯塔赛克却只是坐在门口看他们,尽管花园里有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就算穿上平民的衣服,他的样子也不像普通男孩,他总是坐得四平八稳,表情严肃得像一座教堂。

“我们必须带他们回克拉里亚。”索利亚说。有时间休息之后,他部分恢复了那种过分的自以为是,自在地坐在我们中间,就像他一直都跟我们站一队似的。

天完全黑了,孩子们上床睡觉。我们坐在花园里,手边有清凉的梅子酒,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假装已经长大。这太像我父母做的事,摆上扶手椅和摇椅,带客人坐在森林外的荫凉处,聊庄稼和家里人的事,与此同时,我们这些小孩子到处疯跑,找浆果、野栗子,或者就是简单地玩捉迷藏。

我记得大哥刚刚娶了嫂子麦戈西亚时,他们两个突然就不再跟我们一起疯跑了,而是跟父母坐在一起:一种特别严肃的转变,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受其影响。单单是坐在这里,感觉都不真实,更不要说还要讨论什么王座、谋杀,那么严肃,就好像这些东西都是真的,而不是歌谣里编造的。

听他们一起争论,更让我感觉很奇怪。“斯塔赛克王子一定要马上加冕称王,并确定摄政人选,”索利亚继续说,“比如吉纳大公爵和瓦沙大公爵,至少——”

“这俩孩子哪儿都不去,只能去他们外公外婆家。”卡茜亚说,“就算我得背起他俩,自己一个人赶去。”

“我亲爱的姑娘,你并没有搞清楚状况——”索利亚说。

“我才不是你亲爱的姑娘,”卡茜亚说,她的语调特别凌厉,足以让索利亚闭嘴,“如果你说斯塔赛克现在是国王,那也好。国王陛下已经要求我,带他本人和玛丽莎去他妈妈的家人那里。所以,他们就会去那里。”

“反正首都离这里也太近。”萨坎甩甩手说,有些不耐烦,懒得理鹰爵。“我的确能理解,瓦沙大公爵不会愿意看到国王落入吉纳大公爵手中。”当索利亚试图打断他时,他挑衅式地补充说,“而我并不在乎。克拉里亚以前就不安全,现在当然没有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