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3页)

萨坎回到房间里,看着我的作品皱起眉头。“模型挺可爱,”他说,“我想孩子们一定会喜欢。”

“过来帮我。”我说。我用软面团捏出一圈城墙环绕哨塔,开始对它吟诵一段土系咒语:弗梅代斯,弗米斯塔,用同样的节奏一遍一遍念诵。我在更外围又捏了一层城墙,然后加了第三层;我一直在对面团轻轻哼唱。一阵低沉的呼啸声,像强风吹过树木,从窗外传来,连我们脚下的地板也在轻轻晃动:那是土壤和岩石,正在渐渐觉醒。

萨坎在看,又延长了一会儿皱眉时间。我感觉到他的眼睛一直在背后盯着我。我想起了上次我们在这个房间一起施法的情形:玫瑰和尖刺在我们之间不停地涌出来。我想要,又不想要他的帮助。我想要继续对他生气一小段时间,但我更想要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份纽带。我想要触碰他,想要感受他的魔法给我的手背带来的清爽刺痛。我低着头,继续忙碌。

他转身去了一间储藏室,带回一小抽屉碎石片,它们大小各异,看起来跟石塔的灰色大理石完全一样。他把这些石片收集起来,用他的长手指把它们按入我建成的围墙里。他一边忙碌,一边念诵一通修复咒,这是用来填补裂缝、修复石墙的。他的魔法透过黏土团的面团传来,跟我的魔法泾渭分明,接触时放出明艳的光彩。他把石头引入了魔咒,给围墙增加了根基,把我和我的魔法成果一起提升:就像给我提高了起点,让我能把城墙修到空气清新的高处去。

我把他的魔力引入我的法术中,双手抚过围墙,我的吟唱仍在他的咒语陪伴下继续。我快速看了他一眼。他低头看着面团,极力保持皱眉的样子,与此同时,却兴奋得脸泛红潮,他把强烈的无色光芒导引到复杂的咒语中去:他开心,同时也烦躁,因为他在努力不开心。

外面,太阳已经落下。微弱的蓝紫色光闪在面团表层,像坛子里的烈酒在燃烧。在房间中浅淡的暮色里,我只能勉强分辨出来。然后,魔法能力突然加快运行,像干柴上腾起烈火。当时有一次悸动,一次魔法疾流的喷涌,但这次,萨坎做好了应对溃坝风险的准备。就在魔力涌现的同时,他突然远离我。我的本能反应是追上他,但随即反应过来,我将魔力回收。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皮囊里,而不是用魔力将彼此吞没。

窗外传来咔嚓声,像冬天冰层的破裂,然后就是人们的惊叫声。我快步跑过萨坎面前去看,感觉自己脸颊发热。马雷克帐前的魔法灯起起伏伏,就像巨浪中的船灯。地面像波涛一样涌动。

男爵的手下纷纷快速后退,靠到石塔外墙上。他们薄弱的防御工事正在倒塌——那不过是大家收集来的成捆木柴而已。在魔法灯光下,我看见马雷克从他的帐篷里弯腰出来,头发和盔甲闪闪发光,一根金链——传令官戴过的金链——握在铁拳里。他后面是一大帮狼狈逃窜的士兵和奴仆:整个中军帐都在倒塌。“扑灭火炬和篝火!”马雷克大吼,他的声音响亮得反常。周围的土地都在呻吟,低吼,发出抱怨一样的声音。

索利亚也跟其他人一样从帐篷里出来。他把一根魔法灯柱从地上拔起,举高,嘴里尖声喊了句什么,让它亮度增强。石塔和敌营之间的土地都在涌动,拱起,像某种懒惰的巨兽正在抱怨着站起来。石块和泥土开始自动堆砌成三层高墙环绕石塔,由新开采的石块组成,其表面布满白色纹路,边缘呈锯齿状。马雷克不得不下令部下赶紧把大炮向后推移,升起的高墙正在抽走他们脚下的土地。

大地终于平静下来,像长出一口气。最后几波震荡从石塔向周围扩散,像波纹一样消失。灰尘和卵石从新砌的墙上跌落,像一场小雨。魔灯下,马雷克的脸困惑又愤怒。有一会儿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像能喷出火;我也马上回敬他。但萨坎把我从窗前拉开了。

我气呼呼地面对着他,一生气就忘了尴尬。他说:“你把马雷克惹急了的话,他就更不会听从劝告了。”

我们站得非常近。萨坎跟我同时意识到这一点。他突兀地放开我,向后退开。他左顾右盼,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额头。萨坎说:“我们最好下去告诉弗拉基米尔,让他不必担心,我们并没打算把他和他的全体手下埋入地底。”

“你们本应该提前警告我们一声。”我们出来时,男爵干巴巴地说,“但我不会抱怨太多,我们可以让王子因为这些城墙付出代价,高昂到他无法承担——只要我们能在城墙之间自由移动就好。那些尖石头把我们的绳索也给割断了,我们需要一条通道。”

他想让我们造出两条隧道,分别在围墙彼此相对的两端,这样,他就可以迫使马雷克每突破一道城墙,都要绕个大圈才能攻击下一层。萨坎和我先去了北侧开工。士兵们借着火把的光芒,在城墙上布设枪矛,让锋利的矛尖朝上。他们还在枪杆上挂起斗篷,搭出晚上可以过夜的帐篷。少数几个人坐在小小的营火旁,用开水泡肉干,搅动锅里的荞麦来煮粥。他们会从我们的通道快速闪开,甚至不用我们开口说话,显然有些害怕。萨坎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觉察,我却情不自禁觉得难过,怪异,有愧。

有一名士兵是跟我同龄的男孩,正在用一块磨石灵巧地磨枪尖:每支磨六下,快到足够给两名战友拿去摆到城墙上。他一定是对这件事相当投入,才会做到如此熟练。他并没有显得郁闷或者难过,他是自己选择了士兵的生活。也许他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从前有个寡妇妈妈,她有一个男孩和比他更小的三个妹妹。同一条巷子里还住了一个女孩,她每天赶着父亲的羊群去草场放牧时,总会朝着寡妇家的男孩微笑。于是他把参军的第一笔饷钱交给妈妈,出发去外面的世界做一番事业。他很勤劳,想要很快升职成士官,那之后就做一名少尉,然后他会穿上漂亮的军官制服,把银币交到他妈妈手里,向那个微笑的女孩求婚。

但或许他会丢掉一条腿,满腹悲戚和怨怼地回到家乡,发现她嫁给了一个擅长种地的男人;或许他会借酒浇愁,试图忘记自己为了飞黄腾达而杀人的可怕往事。那样也是个故事,他们每个人都有故事。他们都有妈妈或者爸爸,姐妹或者爱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孤身一人,并不是毫无牵挂。把他们像钱包里的零钱一样随意对待,实在是非常不对的。我想要去跟那个男孩聊聊,问他叫什么名字,了解他真实的人生故事,但那也是一种不诚实,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儿罢了。我感觉,士兵们完全知道,我们就是在算计他们的命——伤亡这么多可以接受,那么多的话,代价就过于高昂,就像每个人都不是完整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