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捌夜】雨女(第2/8页)

也因为这样,他常吃亏。

也曾因此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但赤木都把它当成自作自受,全部承受下来。

就这样,赤木的人生又慢慢分崩离析了。他描绘的应该是爽朗的明天,却成了截然不同的扭曲异形。

咽下去,喝酒发牢骚,忍下来。

如此不断重复。

他觉得这次不能再这样了。

他曾逃避过一次,但还是忍受不下去。毕竟有人死了,不是赤木咽下去,全部承受下来就能没事的。

所以……

千丝万缕的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2

他记得的是泥泞。

每回挖掘古老的记忆,几乎都会碰到泥泞。那记忆伴随着湿泥的气味。与其说是土味,不如该说是泥泞。

倒映在泥泞水洼上的是女人的脸。那是母亲的脸吗?一定是的。虽然他也不清楚。

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

赤木的老家是生产葫芦干的农家。

赤木在父亲的厄年出生。

依据村中习俗,厄年出生的孩子必须被抛弃一次,由捡到的父母抚养之后再送回家。连续死产的人家出生的孩子,以及天生体弱多病的孩子,也会这么做。是把天生的家运连同孩子一起丢掉,然后再让运气好的人捡到,让人生重新来过的意思吧。

赤木也背负着父亲的厄运出生,因此被丢在村中十字路口。父母似乎拜托村中的区长——他出生的村子这么称呼——把他捡回去。

当然,这是仪式性的——或者说完全就是仪式,因此并不是真的把他丢掉。

只是放在十字路口中间而已。放下,很快就会被捡起来。

然而,赤木一被丢到地上——

天色骤变,下起倾盆大雨来……据说。父亲惊慌失措,在应该要捡起他的区长伸手之前,又把婴儿给捡回来了

这是没办法重来的。

后来好像又举行了仪式,但仪式原本就不是能够重来的。如果说这是无关紧要的迷信,那么从一开始就别这么做。但既然已经做了,就会被它囚禁,仪式就是这样的吧。

赤木动辄被这么说——

你是没被捡成的孩子。

是没丢干净的孩子。

厄运纠缠着你。

实际上,赤木自己也觉得厄运缠身。

在赤木出生的村子,捡孩子的人家叫老大,送出孩子被捡的人家叫小弟,两家之间会缔结亲子关系。可以借此机会,与村中的权贵沾亲带故,然而这下子连这缘分也不了了之了。

都是你害的——赤木被说过许多次。

因为是刚出生的事,赤木当然什么都不记得。虽然不记得,但那并不是赤木害的,而是……

是雨天害的。

——是巧合。

用不着想,就是巧合吧。

世上有所谓的雨男雨女。

意思是会招雨的人。

对于跑江湖摆摊的赤木而言,天候不顺是会左右生计的重大问题。有时候视天气,活动会延期或中止。远征前往的祭典碰上雨天的话,连饭都不必吃了。

所以不管是雨男还是雨女,都一样惹人厌。

赤木没被人说过是雨男,不过他知道有个卖糖的,每回下雨都会被骂是雨男。

他是被冤枉的。

肯定是被冤枉的。虽说确实只要有那个卖糖的在,活动常会因为下雨而泡汤。

但赤木觉得并非屡试不爽。不,不可能屡试不爽。就连梅雨季节,也有放晴的日子。凡事都有顺与不顺。但就像事情不可能从头顺到尾,也不可能从头倒霉到最后。

没这个道理。

活动不是卖糖的一个人办的,而参加的摊贩总是那几个老面孔。卖糖的也是在做生意,因此应该也不是每回都碰上雨天。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其他人才是雨男。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那个卖糖的应该是惹人厌吧。

渐渐地那个卖糖的不见了。

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每次想起那个卖糖的,赤木就觉得难过。不,他一直很难过。

他不愿为了并非自己的原因被骂得那么难听。

懂事以前,赤木就一直遭到那种不合理的对待。等到他长得够大了,才明白那是不合理的对待。

世上哪有孩子是扛着父母的厄运而生的?

每回下雨,赤木就遭到埋怨。

赤木家很穷。

葫芦干是当地特产,所以也有许多生产葫芦干的大型农家。赤木的老家靠着家中五人包办一切,也就是说,产量可想而知。母亲和祖母总是像柳枝一样低垂着头,指头扣着刨子,边转边削葫芦。他们穷得连买手摇式削皮机都买不起。

父亲认真工作,却很笨拙,是个冷漠的男人。

母亲很勤奋,却是个满嘴牢骚的女人。

祖母与母亲的婆媳关系非常差,但祖母并不与媳妇直接冲突,总是只骂父亲一个人。

大概是赤木上普通小学 [45]时的事吧。

雨仍下个不停。

有个女孩跌倒在哭。赤木觉得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跌得满身泥泞才会哭。赤木记得自己一直看着她。说看着一个跌倒的女孩也很怪,但在赤木的记忆里就是这样。

女孩应该是在他面前跌倒的。

而赤木撑着一把破伞。不是黑色塑料伞,而是传统纸伞,不仅难拿,而且很重。

竹柄很滑,光是要握紧,手掌就用力到发痛。这种细节真的记得很清楚。

他没有救女孩。

只是看着。没错。

跟女人说话,就会变弱……

摸到女人,手就会烂掉……

世上应该没那种可笑的事,但当时——当时的孩子都是这么说的。不管相不相信,大家都这么说,而且每个人也都竞相仿效这样的风潮。

所以赤木才没有救她吧。

他觉得女孩很可怜。他并不是看着女孩寻开心,也许是愣住了吧。他呆呆地看着,结果没办法继续看下去,也不敢走开,便垂下头了。

脚下一片泥泞。

水洼里一样倒映着女人的脸。

那是——

那不是母亲的脸吧。不对,绝对不是。

周围没有人影。在场的只有在泥水中挣扎的女孩,还有赤木而已。这一点错不了。

若问为什么……

因为赤木当时东张西望,确认了周围没有人。

因为他向女孩伸出手去。

他先好好确认过了。

因为没有人,所以赤木才会救女孩。如果有人,他就不敢这么做吧。因为摸到女人——

手会烂掉吗?

但是。

他会伸手的理由。

没错。

其实是因为他受不了倒映在水中的女人脸上那污蔑的眼神。水面上的女人无言地责备着赤木。你太软弱了。懦夫。不肯帮助弱者,是你比弱者更没用的证据。废物。没用。说穿了你就是个身负灾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