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壹夜】青行灯(第2/9页)

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不仅如此……若是由良家再度没落,蒙受困扰的将是众分家。分家不能只是坐视状况恶化。因此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以和由良家没有直系血缘关系的相关人士为中心,设立一个代为管理运用资产的组织——由良奉赞会。据说这就是它的来历。

这全是战前的事了,当然我也只是听说。如今回想,我也觉得这件事颇为蹊跷。在华族制度已经废除、爵位也早已失去威望的现代,这难免给人一种时代错乱之感。

然而,时间的流速并非每个地方都相等。由良家的时间停止了。一开始我也颇感困惑。

我是个平民,与华族原本没有任何瓜葛。我也并不富裕,是半工半读的穷学生。毕业后我进入一家叫有德商事的贸易公司谋事,除了被征兵的那段时期,前后总共任职十年。

战前,我被分配到的工作只比清洁工像样一些;但复员回来后,便被交派会计工作,我努力尽职。

我除了工作以外,别无兴趣和优点,因此宛如拼命三郎般镇日苦干,就只知道工作。

结果我似乎因此受到会长的青睐……

有德商事的会长——创始人由良胤笃,是由良家上上代公笃伯爵的幺弟,也是由良分家会的第一号人物。我受到胤笃先生推举,以从有德商事借调的形式,成为由良奉赞会的理事。

然后我认识到有些地方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

一天是一天,一年是一年——但他们的百年不及我们的一日,我有这种感觉。

附带一提,胤笃先生是在幼时——由良家受封爵位以前,就被送去分家当养子,因此他并非旧伯爵家的人。被送出去当养子的阶段,他就失去华族的资格了。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胤笃先生似乎与我生活在相同的时间里。说得好听,他直肠直肚,热心做生意;说得难听,就是个贪婪的俗人吧。

然而我之前完全不清楚由良家与亲属之间复杂的内情,因此单纯地以为胤笃先生也是旧伯爵家的成员之一,一开始是以胤笃先生为基准去看待那些人的。坦白说,我想得很简单,认为即便是公卿、华族、伯爵之流,也都是胤笃先生那副德行。

然而,由良本家硕果仅存的成员——当家前伯爵,完全不是那样的人。简而言之,他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

我真的为他感到担忧,将大笔金钱托付给他这样的人,确实是个问题。

我在与世俗隔绝的前伯爵,以及宛如世俗化身的会长之间取得平衡,跌跌撞撞地努力执行职务。只管钱的话,没有华族和平民之分,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但习惯真是可怕,几年过去,我便完全熟悉那种怪异的感觉了。

然后事件发生了。

平衡轰然瓦解。

2

怎么了,平田先生?男人问。

我茫然若失了一阵。

“金额这样就可以了吗?”

“啊——不……”

我没仔细看。我急忙望向明细,但那与其说是明细,倒不如说已经是账册了,而且有好几本,因此无法立刻确定细节。况且我根本不清楚行情。

我不清楚——我坦白说:

“定价——类似定价的数字,这种情况完全无法作为参考,对吧?哎,这本来就是花上百余年搜集而来的东西,货币价值——或者说单位本身就有所变动,而且也得把定价换算成现在的价格……”

那样做意义不大。男人——古书肆说:

“定价是由卖家定的。在工本费上加上手续费等,若是无法回收超过这个数字的金额,就没有出售的意义。进货价加上希望的利润,就是售价,也就是定价。而另一方面,我们古书肆必须优先考虑的是买家希望的价格。这种情况下没有原价。此外,若是买家心目中的价格比定价更低,就必须估得更低一些。从预估的售价里扣除希望的利润,这个价格就是收购价。那份明细上的金额,就是这样估算出来的金额。”

原来如此,思考程序是相反的。

“旧书买卖中,很多时候折价的概念行不通。”

“跟二手货不一样,是吗?”

二手货一般都比新品便宜。

因为使用愈久,就愈会损伤或耗减。使用十年的物品比使用五年的物品价值更低。

是的,与旧货不同——古书肆说:

“要说的话,与茶具相近吧。”

确实,眼前男人的穿着打扮不像业者,给人的感觉更像茶道大师。不过这只是因为他一身和服打扮,也就是我的偏见、成见吧。

“原来如此,不是旧的、污损的就便宜这么单纯呢,没办法机械性地定价。”

“当然,破损的会比完整的价钱更低;但有些时候即使有损伤,仍具有相当大的附加价值。”

“可以当成美术品吗?简而言之,类似书画古董?”

对我这个不懂情趣的木头人而言,那是遥远的世界,但我听说一只茶碗、一幅挂轴要价几万几十万,有时甚至超出这个价钱。

“正确地说,又和古董不同——”

他的声音十分沉稳,很适合谈生意。

“书籍具有形形色色的价值,也和书画古董一样,具有美术品的价值。由于美丽的装帧、出色的封面装帧画,有些书籍也被当成物品,视为艺术品。此外,书籍也具有稀少价值。发行册数极少,或大部分已经佚失,市场上没有流通,这类书籍容易变得昂贵,同时还有历史上的价值吧。如果历史悠久,即使不是名作,要价也不菲。不过还有一个凌驾于这些价值之上的——”

那就是书籍承载的事物——古书肆说。

“承载的事物?”

是指——内容吗?

“意思是写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或具有杰出的文学价值——啊,我对文学艺术一窍不通,该怎么说……”

文学价值又是另一回事了——男人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即使是旧书,也有一定的需要。但一本书不会只因为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就身价暴涨。只是被视为名作的作品,比劣作更容易售出罢了。不过一本书是名作还是劣作,是由读者决定的,而读者的标准并不一定。”

是这样吗?

“伟大的学者或评论家姑且不论,内容的好坏,不是凭一介旧书商就能决定的。即使文学家不承认它的文学价值,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想读它,对业者来说,它就是商品。我完全是将需要与供给放在天平上测量后,为它安上一个合适的价钱而已。决定它的好坏的,是惠顾的客人。”

“那么你说的内容是……?”

也就是能不能读啊——古书肆说着露出微笑。

“因为书籍并不是装饰品,而是拿来读的。即使不论水平好坏,有内容,才能算是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