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方舟(第2/2页)

如意和田鸢打算从这儿寄一些信了。田鸢给母亲的信是:妈妈,我终于见到爸爸了,我们都像过去那么爱你,你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的梦幻泡影,你的眼睛在白杨树上,你的脸在每一朵花上,你的声音在每一阵风里,爸爸说你总有一天会到海岛上来找我们的,因为在你生活的梦与我们生活的海岛之间有一条通道,爸爸说它很长很长,但你迟早会走过来的……如意给牛儿哥写信:哥哥,很久没有联系了,多亏了梦幻邮亭,使我能够问候你一声。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我在不想对活人说话的日子里,还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她给张璐写信:还有两只蜜蜂绕着我转,你快把它们轰走!……就连桑夫人都信了这种事,她给田雨写信:“田雨啊,你什么时候来……”

时间之流

给有地址的人送信的任务交给了会飞的田鸢。他送信到百里冬家时,咸阳还在黑暗中,百里桑还没有把其姝找回来,而且刚刚发现弄玉也失踪了。如意走以后,百里冬让孔雀给弄玉送一封信,孔雀没有找到她。田鸢飞到肤施,看见千家万户点着篝火,蒙恬的宅院却漆黑一片,他落到一堆堆篝火边打听,得知扶苏一家逃出了秦国,一个皮货商在高阙以北的草原上看见了扶苏的车。田鸢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百里冬,就离开了咸阳。他到海岛上以后又梦见弄玉在咸阳,他不知该相信这个梦还是相信肤施的皮货商。梦中的咸阳还在漫漫长夜中煎熬。田鸢贴着通天塔飘起来,经过一层层闪着寒光的塔檐、锈成了灰的风铃、腐烂在石龛里的雕像、只有幽灵才会踩踏的旋转楼梯,像一个气泡在万丈深渊中浮起来,这使他渺小得透不过气来,但是塔顶的灯光离烟云那么远,他又觉得通天塔在宇宙中是那么渺小。他听见了箫声,这恬美安宁、略有点调皮的曲子,与那灯光一样,简直就不该出现在一个通天的坟墓里。他浮在窗前看见了弄玉,一盏圆圆的、暖洋洋的纱灯把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她穿着薄薄的黑纱裙坐在一个蒲团上,抱着个布娃娃。田鸢想起弄玉曾经请他到家里听箫,就明白了:今天并不是漫游过来的,而是被她邀请过来的,这儿确确实实是她的家,原来她们家住在通天塔的最高一层呀。他就敲着窗格说:“玉,我来了。”这时候他又仿佛不在通天塔上,而是在云公主的窗台上,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约会,在这一次约会与上一次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他们只是各自睡了一觉。弄玉并不认识他,还抱歉地说这里是无法招待客人的,露台已经被铁栏杆封死了,只能递东西进来,要是他确实喜欢听箫,请站在楼梯上听,不要那么吓人地挂在窗户上。她还劝他早点走,她说这座塔在升高,是从底下增加楼层的,走得迟就下不去了。田鸢试图从泥沼般的记忆中捞出什么来证明他们是熟人—孔雀笼上那朵小红花是他插的,场院里那头老虎是他打的,前几天跟她怄气是因为她老跟他弟弟说话,实际上有一个人正往这里来,专治间歇性失语症……她听不懂,接着吹箫,过一会儿她把孩子抱上床:“噢,乖乖,睡吧,你爸明天就回来了。”娃娃盖着小被子,旁边又整整齐齐叠着两床大被子,穿堂风吹开她的乱发,撩起她的黑纱裙,这风能钻到骨头里去,她的表情却怡然自得。把孩子哄睡着以后,她在露台上和客人说话,免得吵醒孩子。她问:“我们家好吗?”田鸢说好像有一个地方天是蓝的,山是绿的,不像这里这么黑,把家安在那里才合适。她指着下面微光闪烁的河,说:“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吗?这是我的家,还有比家更好的地方吗?你也有家吧,快回自己家去。”田鸢正准备走的时候,她又指着通天塔的塔基说:“你得知道,有个女人坐在这里,想起过你。”

田鸢惊讶地回过头来,看见她的表情像梦游一样麻木,她像在讲一个传说,而不是自己的事。田鸢摇着她问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指着山崖上一个跳跃的黑点说,那是一只与天地齐寿的猿猴,它靠着尾巴逃脱了十万年一场的浩劫,因为它的尾巴和手一样灵活。然后她转身去睡觉,睁着眼睛睡着了。

梦境从来没有如此清楚过,于是田鸢断定这是真事,是他的灵魂到达了多年前的通天塔,弄玉确实曾经被关在那里。他离开海岛向时间之流的源头飞奔,穿过云层,在闪电雷鸣中进入浩渺的黑暗,这里的生命尚未诞生或者已经毁灭,他要把她从那个时间拯救出来,但是眼前的时间让他迷惑了,一个忧郁的男孩正把芍药花插在孔雀笼上,他暗恋的女孩在和别人打打闹闹,这里的人们忙碌而快乐,愚公们在挖井,双头人在阁楼上消灭自己的影子,牛儿哥在准备婚礼,扎羊角辫的如意唱着小曲走来,她母亲在给孔雀和鹅主婚……连万里碧空中一朵迷途的孤云也怀着自己的记忆偷洒着泪水。如果这是真实的一天,为什么不从这里重新开始呢?如果重新开始有所不同,通天塔上的弄玉是否还存在呢?他顾不上多想,因为已经在小时候弄玉的闺房里,在写太阳国故事,他和弄玉,还有百里桑和如意,一人一堆木片分开写,八岁的田雨坐在地席上看书。田鸢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什么样的故事是真的—好人都会跟着他父亲到那个岛上去。只要他写下去,一切就会实现,眼前这些不幸,只不过是百里桑这个疯子胡乱写的,让大家做了一个噩梦。因此他们不会见到咸阳的血雨腥风,不会见到通天的黄沙和陨石雨,扶苏和弄玉不必逃往荒原,其姝也不必永别,大家会一起登上海船,把秦国的符传抛到大洋里。那个岛像故事中一样,整天冒白烟,通红的岩浆在山沟里流淌,每年有一场龙卷风,但不像一百年来一次那么凶。既然到了岛上,他们就不再写岛上的事,他们写做过的梦—金色的天空、火红的云、浸在尘埃里的足迹、叼在孔雀嘴里的枫叶、永不干燥的隐身糖浆、一烧就是九年的庭燎、漫山遍野的胡枝子花、朝梦幻尽头奔跑的公主、车轮在草原上碾出孤独的泥痕、不知何人在风中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