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首级(第2/5页)

给将军解闷的人

正如将军们所说,这是在自己的国土上打仗,方便得很。三十万大军开到上郡补充给养,二十万边防军在九原待命。上郡的郡治是肤施城,跟田雨说过“读书人成不了将军”的蒙恬就住在这里,他一见到田雨就笑着问:“哟,田将军来打仗了?”

“我是来给将军解闷的。”田雨说。

蒙恬没把田雨当外人,一边和他下棋,一边听探子汇报雁门的情况。那里多山,多湖泊,基本上是个迷宫,胡人的马匹习惯了坎坷的山路,不好对付。正在看棋的杨端和抬起了头,对蒙恬说:“给我十五万人。”

“你打算拿这十五万人怎么办?”蒙恬问。

“偷偷翻过吕梁山,一举捣了他奶奶的老巢。”

探子说:“山上在下雪。”

杨端和挥了挥蒲扇巴掌:“打蓟城那年雪深二尺五寸,还不是攻进去了。嘁,老子不信,比六国还难打。”

最终决定兵分两路—蒙恬率三十万人进入草原,杨端和率二十万人翻吕梁山进雁门。杨端和回到军营,对田雨说:“队伍要连夜出发,棋盘别忘了带啊!”田雨并不知道,田鸢也在杨端和麾下,而且被重用了。田鸢没跟大军翻吕梁山,他领着一队探子骑快马先行,去探胡人的老巢。他在暮色下经过云中,往遥远的空中城投去了深情的一瞥,他看不见那山坡已被匈奴人覆盖,城堡下面的洞是越挖越深了。

死神和天使

他们不敢轻易突围,把妇女儿童暴露给胡人。但是食物和饮水支撑不了几天了。牛儿哥再也没有了笑容,百里桑牙齿出血,如意的圆下巴变成了尖的,弄玉没日没夜躺在床上,好做一些吃饭喝水的梦。那个人,那个经常跑来照她的镜子、结结巴巴向她求婚、发誓要戴着冠弁回来见她爹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甚至不知死活。她曾经答应,等他回来弄玉还是漂漂亮亮的,看来要让人家失望了。来吧,来瞧弄玉的嘴唇吧,又干又裂,还起泡,像两片松树皮,瞧弄玉的眼睛吧,和双头人的眼睛差不多了,你或许还喜欢弄玉的头发,对不对?现在请你闻一闻,它只有臭味。哼哼,你不是喜欢捏弄玉的手吗,来吧,薰衣草烫的疤刚刚好,冻疮又出来了。这都是弄玉自找的,谁叫你把卢生抢来治弄玉的病呢?现在全城堡的人都在为我受苦。他们也许猜到了,也许正在骂我,我这个罪人……“罪人”“罪人”,这个词占据了她的脑海,伴她进入梦魇。

谁也没注意到城堡里还有一场战争,发生在不见天日的角落,用药物作给养,用针灸和咒语作武器,在一个人身上围城,从田雨翻出乌龟壳之前到现在,快要决出胜负了。双头人收拾起小头来,和胡人收拾这城堡一样:强攻不下来就围困。他不敢把小头切下来,却弄清了小头的经脉,把它们都堵死了。小头本来是个吵吵嚷嚷的孩子,后来不吭声了,变成了婴儿,后来又闭上眼睛,变成了胎儿,后来渐渐萎缩,成了挂在脖子后面的一颗肉丸子。老人迷上这件事,一年来连小套间的门都没出过,更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在发生什么。他的阁楼,四面墙上连个缝都没有,围城头一天,箭扎在上面、飞来的头颅砸在上面,他也听不见;只有一尺见方的小天窗把阳光和雨雪放进来,一排瓦罐吊在那儿接天上的水,他有单靠阳光和水活命的本事。他打算等小头变成一颗痣再守着天窗修炼隐身术,把影子也消灭掉。

但他到底熬不住了,一天早晨他摘下黄绢冲出了苦闷的隐身术作坊,把蹲在院里掏老鼠洞、等鸟儿走进圈套的人们吓了一跳,他的脑袋七十多年不见天日,不仅须眉皆白、面无血色,连眼珠都是白的,整个一只长白毛的深水怪物,他突然抛头露面,比戴黄绢还惊世骇俗。他一路留下祭坛香炉的味,让人觉得死神终于降临空中城了,但是死神的后脑勺上不该挂着鸡蛋那么大的一颗肉球,苦闷的隐身术作坊也不该无缘无故地开门,大家看到这些,又猜到了他是谁。他冲进厕所,把黄绢扔进粪坑,又用一坨坨大泥巴把它砸得沉下去。这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真的,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散散步、吃点东西了,这份自由给他带来的喜悦,不亚于飞翔给田鸢带来的。

走出厕所时,他又变成了天使,他和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快乐地眨巴着深海鱼的眼睛,他在焦虑的人群中走来走去,脸上挂着婴儿的笑容。他把匈奴人的箭捡起来擦干净,在白杨树上画眼睛,他还颤颤巍巍地登上屋顶,拍打那密闭的小阁楼,体验自己在里面修炼隐身术时别人在外面的感觉。他不肯回到这个黑盒子里去了,隐身术也不想搞了,这东西他搞了七十多年,无非是为了今天已经获得的自由。那些披盔戴甲、手执利刃的人注视着山坡,不理他,于是他回到场院里,蹲在孔雀笼前说了一上午话,和六只彩色的小鸭子成了好朋友。他到处打听吃饭的地方,那些刚刚把老鼠洞里的粮食刨出来的人告诉他,这里连稀粥都没有了,这里正在打仗。于是他又钻进了黑暗的作坊,抓紧时间改良隐身糖浆,以便让全城堡的人突围。

突围需要马和车,万不得已到了这一天,每辆车上都要塞满人,每匹马上都要坐几个人,杀一匹马等于杀一群人,所以他们吃完老鼠洞里的大豆、小米、麦子,又吃老鼠,吃完老鼠又煮靴子。胡人久攻不下又不滚蛋,大家开始琢磨这到底是干什么,想到田鸢救卢敖、老巫医神秘失踪,他们明白这是来寻仇的了。围城第十三天上午,在乱箭的掩护下,他们冒险打开城门,牛儿哥率领一小队人马杀出了重围。下午他们杀了回来,少了一个人。牛儿哥说驻军开到草原上去了,有个人已经去求援。弄玉一听,就知道田鸢在外面干了什么好事。

“朝廷已经向匈奴开战。”牛儿哥神采奕奕地说。

这一天人们狠狠心杀了几匹老马,两天后,马的骨髓都被吸干了,有人问:

“为什么不吃王八?不吃孔雀?”

“一个是神龟,一个是凤凰。”

“什么神龟!那就是王八!什么凤凰!那就是一只大鸡!连人都顾不上了还管它们!”

这话传到百里冬耳朵里,他就把厨子领到凤凰跟前。凤凰在打蔫,六只彩色的小鸭子在翘首盼望那个白眼珠的老顽童来找它们玩。鹅夫人也早就被吃掉了。百里冬觑着眼睛对厨子说:“弄出来,给夜里守城墙的人吃。”

如意哭着跑过来:“把我也煮了吃吧!”但是她的要求是不现实的,现在没有足够的水来煮她,只够煮孔雀的。火生起来了,厨子手执屠刀揪出了孔雀。要是田雨看见这一幕,肯定会有些伤感,当年他变成公鸡后,把他揪出来切开脖子的,就是这个厨子。如今这厨子饿得没了力气,刚把孔雀揪出来,孔雀就挣脱他的手,扶摇而上,飞出了东边的城墙,大家这才想起,孔雀跟鸡还是不一样。它的孩子们,那些彩色小鸭子,趁机逃脱樊笼,扑棱着秃翅膀逃命,它们绕过愚公井的黑洞,躲开人们丧心病狂的脚板,钻进了苦闷的隐身术作坊的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