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卷风(第4/5页)

午睡后,医生照例来到,谈到一支黑色的大军正在消灭一切国家,他们打胜仗后不留活口,因为评军功时要把头颅铺在一个广场上点数。他们是荒漠上戎族的后裔,腰间没有玉,就连当官的也只是挂一个布袋子,装着改错别字的小刀和磨刀石,他们下葬时整个身子团在棺材里,还喜欢拿活人殉葬,至少有两位国王让妃子陪过葬,据说不是先杀再埋,而是活埋,这样妃子在阴间服侍他时可以更鲜活。若姜问亡国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孩子都要说外国话,是不是以前的钱都变成了废铜,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流落街头……医生说这可能不是一般的亡国,戎族会把中国人的祖宗留下的九鼎投入熔炉重新铸造,铸出团着身子进棺材的规矩、拿活人殉葬的规矩,说不定一年不再是十二个月,新年不再是一月,要是连四季的顺序、星辰的数量都改变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但丞相告诉若姜:“不用担心,就算国王被杀掉,我们这家人也没事。”接着朝廷下令,年俸三百石以下的男人都要上战场。若姜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见许黻一面,许黻只留下了一封信:

“战争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富贵和贫贱将来都没有定数。你们好好保重。”

黑甲军

许黻所在的队伍开到了西部边境,他是个管辖五十人的小官,他们在黄河边安营扎寨、设置荆棘路障、把大捆的刺槐扔在冰冻的河面上,敌军要进入齐国,必须渡过这段河。守了两个月,都没有动静,许多士兵长了冻疮,粮草、肉和盐的供应出现了短缺,流言在军队中传开了:丞相是个里通外国的奸细,他正在克扣军队的粮饷,以便敌人顺利地打进来。一天半夜,熊熊大火照亮了半个天空,树枝的脆裂声惊醒了士兵,热风鼓荡着营帐,几千里的路障同时变成了火龙,后面传来敌人的狂笑声。雪化成了河流,浸湿了齐国士兵冻裂的脚,黄河也开始流淌,面上浮着一条条熟鱼。这火燃烧了七天七夜。敌人从烽烟中涌出来,战车、战马、步兵横冲直撞,都是黑色的,他们属于一个崇尚黑色的国家。齐国将士纷纷倒在污水里。许黻看到晨雾中驶来的轮椅、随风奏乐的假人、木兰花长廊、青黑交织的饕餮纹……他的记忆被一声尖啸带入无边无际的虚空。

敌军兵临城下,城里只有留守的少量军队和老弱病残。侵略者面对紧闭的城门安营扎寨,养精蓄锐,攻下这座城,整个中国就是他们的了。丞相给国王上了一道奏章:陛下事实上已经成了一城之主,而不是一国之王,相持下去,敌人势必攻城,敌我力量悬殊,城池势必失守,以敌人在赵国的所作所为推测,接下来势必屠城,倒不如向他们投降,让他们统一天下,那时一定封陛下为诸侯,这个国家还不是陛下的吗?国王觉得言之有理,便派使者出城议和,又诏告全城:投降是保全我黎民百姓的唯一策略,民间不得抵抗。数日后的傍晚城门打开,老百姓都紧闭门窗。这些军人进城时看见的街道与当年小木匠看见的一样空寂,夜风把树枝上的残雪刮落,在他们头顶闪烁飞扬,地面也时而扬起一团团灰白色的旋涡。军队以黑蚂蚁的阵容,庄严地开进城,有些士兵好奇地向九重台的魅影张望,被骑在马上的军官抽了鞭子,但他们引以为荣的军纪在今天是无人观赏的。他们不动一草一木,不砸那些看来好像是关着火牛的门窗,谨慎得近乎尊敬,每个人都跟着前一个人的步点向未知的目标探索。他们被这城市的羞涩弄糊涂了,他们早就不习惯不遇到反抗了,倒宁愿陷进一个暴烈的阴谋,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动荡使自己清醒呢,或者在这片白色的假象后面,竟然有一座隐藏的城以火红的壮烈在期待着他们?

傍晚,征服者的使节率领三千名黑衣黑甲的士兵进入王宫,他们连头盔都不戴,他们就这样藐视敌人,旁边那些身披褐色皮甲、戴头盔的侍卫,在他们看来都是木偶。使者登上玉阶,齐王脱去冠冕下跪,群臣也轰然下跪,一位老臣抑制不住哭声。使者朗声宣布君临天下的伟大帝王的诏命:命你交出传国玉玺、兵符及佩剑,免你死罪,贬为庶民,向南放逐三千里,在十五日之内动身,你本人及子子孙孙永生永世不得返回中国;命将军交出兵符,向西放逐两千里;武官皆贬为庶民,文官解职待诏;丞相原有官职罢免,赐关内侯爵位,任命为监御史,年俸二千石。

满朝文武怨毒地瞪着丞相,原来,投降以后被封侯的不是国王,而是他。国王死志已决:“寡人是世代的王者,到那蛮夷之地,哪怕开出一座金矿,也是耻辱!”他将传国玉玺和兵符摆在面前,将佩剑解下,手按剑柄,说:“这些东西交出去之前,寡人还是国王,这个国家尚未灭亡。寡人的最后一道诏命是:将这奸贼灭九族,杀尽门客奴婢,一个不留。”

说完,引剑自裁,血溅玉阶。一位将军突然站起来怒吼:“我们还没有亡国!”然后丞相的脑袋不知被谁砍了下来。几千具木偶复活了,他们杀退黑甲军,冲出王宫,涌进丞相府,执行国王的遗诏。医生从门客们住的前院跑到家眷们住的后院,卫兵拦住他,他说:“满门抄斩……”突然一口血喷在卫兵身上,他软绵绵地倒下来,背上插着一把刀。他的灵魂飞过血腥的侯门,掠过祥和的大街,飘过开裂的大地,沿着冰封的黄河西去,攀升到太阳休息的昆仑山上,找到了使肾有所主、水有所藏的灵芝。

国王的遗诏

后院的两道门立刻被卫兵闩上、用木杠顶住了。若姜拉铃叫来桑姑娘:“听见什么了吗?”桑姑娘眯着眼睛说:“好像在刮大风。”若姜说:“不对!”桑姑娘说:“有狗叫。”若姜急道:“别发蒙了,是人在叫!”桑姑娘抬头听了听,说:“是人。哎呀!”她瞪圆了眼睛:“好像是杀人的声音。”

若姜让桑姑娘把这屋的两道门闩紧。田鸢也醒来了,他们三个抱成一团,听着狂风中的兵刃声,那竟然像是洗碗。“戎族来抢东西了,”若姜抱紧田鸢,“让他们抢,他们进来了千万别反抗。”有人在砸第一道门,没砸开,行凶的声音又从隔壁传来。他们越听越不对劲,如果是抢东西,为什么还一个劲地喊“别让他们跑了”?哎,不对,这是本国人的声音啊,是咱们的兵啊,难道亡国后有人趁火打劫?可是他们渐渐听出来了,这不是打劫,人被抢的时候发出的惊叫,和要被杀死时是不一样的!而且,挨刀子,和挨刀后没死又被追着补刀,是不一样的!若姜开始把田鸢往床底下推,桑姑娘也使劲把他往里塞,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捂他的嘴免得他哭着叫“妈”,可是他突然不叫了,哗啦一声,他从床底下拖出了一样东西,那羊皮鸢,从冰山祭祀后就一直放在床底下的鸢。若姜终于明白了,算命瞎子为什么要他们把鸢放在那儿,还想起了田雨的话—藏书楼是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