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卷风(第3/5页)

“藏书楼是咱们家最高的,”他说,“比宗庙还高一尺。”

让若姜不解的还有田雨的棋艺。这孩子刚开始学棋时连死活都看不清楚,有时却能走出一连串正确的应手。若姜觉得这可能又是夙慧,殊不知这孩子有一种神秘能力—对他所爱的人,他有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若姜指着生字,田雨念了出来,这是听到了若姜心里念那个字的声音,现在下棋,田雨偶尔能看到若姜心里想的下一步。到六岁时,田雨已经能听到若姜心里的整句话。那时若姜经常和孩子们一起看戏,她的眼睛和孩子们的眼睛都盯着戏台,但她不跟着孩子们一起笑,田鸢兴高采烈地把脸转向她时,她的眼神冷冷地表示:别打搅我,人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等于她的心在那里。田鸢不知道养尊处优的母亲有什么可以发愁的,田雨说:“母亲心里想的是你的事。”

多年以后,田鸢才知道弟弟那透视人心的可怕巫术,这给弟弟带来的是负罪感,是一辈子的不开心—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是那些声音非要跑到他心里去,他不敢声张,更不会用来伤人,所以不管田鸢怎么叫他“松鼠”,他都不会说出田鸢是个私生子。等田鸢知道这一点时,才开始尊重弟弟,而弟弟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田鸢也有自己神神道道的地方。田氏家族有一条通神的长廊,左边是深沟,流着祭牲的血,右边是宗庙外墙,石缝没有用泥糊上,每次祭祀之前,大家要把许愿的香插在上面,他们相信神闻到血腥味飞过来时会看一看墙上的香,而且知道哪根香是谁插上的。正因为如此,田鸢十二岁时发明了自己的通神法—把他暗恋的姑娘扔掉的花插在自己门上。他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他的神管他的愿望,别人的神管别人的愿望,那姑娘之所以从来没看过他一眼是因为那姑娘的神听不见他的祈祷,但她摸过的花和她的神有联系,田鸢可以把愿望告诉这朵花,由这朵花转告她的神。

在通神方面,他弟弟田雨走得更远—不是把愿望丢给神就算了,还要神给他一个答复,这或许是一种尊重吧,托人办事总要问问人家办不办得到。当他想知道一个姑娘会不会看他一眼时,说不定会绕全城转一圈,告诉自己:“回到那棵树的时候如果脚步是单数,神就答应我办这件事,如果是双数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他发现最后一步是第五万三千零二十步,会把最后一步迈小点,使结果成为五万三千零二十步半,这样就既不是单数也不是双数,他就有理由推翻这次环城旅行,再设计别的规则来折磨自己,或许是环球旅行吧。反正他不能让答案来得太容易,也不会用掷铜钱之类的小把戏把未来变得太明确。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不要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吃饭,因为一看他吃饭的样子,大家就要叫他“松鼠”。大家吃饭时,他躲在阴暗角落里敲打火石,想:“要是下一次打出火星,我就得去跟他们一起吃米饼蘸蜂蜜。”打出火星他又想,“不对,刚才那是瞎想,不是神的意思。神说要连续三次打出火星,我才得去吃米饼蘸蜂蜜。”他认认真真地敲了三次,每一次都是虔诚的、用力的,因为神警告过他,只要有一次作弊,以后的问卜就统统无效。三次都打出了火星,他又想,“神刚才说的是米饼蘸蜂蜜,可现在,他们正在吃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于是神告诉他要连续打十次火,才能决定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的事。他就这样不断找到理由把打火石敲无穷次,让自己留在黑暗中。

实际上没有人吃得下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那是七月间,祠堂里热得像蒸笼,还要点那么多火炬,在大厅里堆一座冰山也不管用。那些冰是冬天从河里采来,存在地窖里的。冰的后面是火,火的后面是舞台,在黑暗的祠堂中组成一片光明得不真实的空间。此刻,田鸢被舞台上一个唱神曲的女巫深深吸引了,她的圆脸被青铜的多枝灯照得如同明月,田鸢的目光越过冰与火,拥抱她,亲吻她,含住她肉嘟嘟的嘴唇,饱尝那歌颂祖先和神的歌声的甜味。祭祀持续了十五天,每天唱两场神曲,田鸢连听了三十场。他愿意变成舞台上的白鹤被她骑在胯下,也愿意变成虚拟的日月挂在幕布上,让她对着他歌唱。他把这样的愿望告诉了许愿墙上的香:在梦里能够亲一亲她。最后一天,他正在出神,有人攥住了他的手。他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瞎子。

“这个叫‘鸢’的孩子,应该把鸢放在床底下。”瞎子说。

谁也不知道这瞎子是怎么躲开卫兵溜进宗庙,又是怎么辨别方向的,他又从供案底下揪出了田雨。田雨正在找打火石,那打火石被他玩着玩着就丢了,他有这毛病,玩小东西略一走神,那东西可能会消失,比如跟若姜学写字,写着写着笔没了,在书简下面、书案下面都找不着,连珍藏着木鸢的小盒子也是这样没了的。若姜曾请方士为他画符,挂在他胸前,但是就连这也消失了。瞎子叹息道:“倒霉孩子啊,早晚会把自己弄丢。”仿佛是为了证明这预言,他把田雨推到一面镜子前,大家看到镜子里没有人。尤为奇怪的是他知道这孩子的名字,他念叨着“田雨,田雨”,突然嘶声喊叫:“申时的雨落到丙寅的土里,无声无息,这孩子将死无葬身之地!”

卫兵们扑过去抓他,他们的手毫无阻力地穿过了这瞎子的身体,而他的真身出现在镜子里,眼睛睁开了,还在嘲讽地闪着。若姜自己推着轮椅轱辘冲过去,问镜子里的人:“什么叫‘申时的雨落到丙寅的土里’?我孩子的名字不吉利吗?请先生给他起个新的名字!”他说:“没有用,决定命运的是出生时起的名字。”若姜哭了,瞎子开始往外走,在镜子里往祠堂门口走,若姜扑到了镜子上,那人已经走到镜子里的院子里,与此同时,在真实的院子里根本没有他的踪影。他就要消失在铜镜中时,突然回了一下头,话音像从水底传来一样:“把这孩子寄养在屋顶没有瓦、屋里没有铜的人家,或许能消灾。”

戎族

之后,田雨被送到了桑姑娘家,在西郊的十里堡,十多年前公鸡乱叫的晚上,小木匠就为这个请她喝“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的酒。丞相给这家人钱,但叮嘱他们千万不要把屋顶的茅草换成瓦片,千万不要买铜器。

若姜看着小儿子刚刚读完的《山海经》,心里一度空荡荡的,这种心情久违了十二年,她曾经在不搭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体会到,这是不得不中断某种深深迷恋的习惯时特有的空虚,她忽然觉得爱就是一种习惯。大儿子的依偎又将她带回了遥远的、她的心灵完整地属于许黻的年月里。许黻曾经在信中说:“我们可能在十年中真正地见一次面,但是我们的情意不会变。”若姜抚摸着田鸢的头发,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们还能把通信的习惯维持到今天吗?”她知道许黻在另一个黑暗的空间说:“十二年前,我们见一面是多么容易!信上有你的香味,但是没有你的体温!”于是她对虚拟的许黻说:“小木匠,这已经不是你曾经拥有的身体了,它已经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