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页)

以西格国王跟在碧尔身后走出。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色如灰烬的头发中掺杂着一丝丝微亮的金,满布疤痕的棕色脸庞宛如树干,带着无可扰动的平静,但那平静的神色在看见瑞德丽一行人时却变得近乎烦恼。

“非常欢迎你们来到以西格。”达南说,“碧尔,将客人的马牵去马厩。你们三人结伴远行到这里,我却完全没听说你们要来,真让我讶异。”

“我们本来准备去俄伦星山,”瑞德丽说,“出门前没通知任何人。我们在恪司采买补给时,布黎——布黎告诉我们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消息,所以我们来这里问你,问摩亘的事。”

阴暗中,瑞德丽感到国王细细打量了她的脸庞片刻,这才想起他在黑暗中能够视物。达南说:“请进。”于是她们跟随着达南走进宽敞的大厅,厅内火光与阴影交织晃动,投射在坚固的石墙上,有如织锦挂毯。在岩石的绝然沉默中,矿工和工匠的谈笑声听起来断续和缓。数道蜿蜒细流切穿地板,燃烧的水光潺潺流进黑暗,火把光线映照着突出壁面、未经雕琢的宝石原石。达南只停步向一名仆人喃喃交代几句,就领着她们走上石塔内的盘旋阶梯,在一处门口停下脚步,掀起纯白毛皮的门帘。

“坐吧。”进门后他招呼道。众人在铺满毛皮和兽皮的椅子、垫子上落座。“你们看起来又累又饿,等会儿食物端上来,你们边吃,我边把知道的事尽量告诉你们。”

翠斯丹再度变得安静,脸上布满惊奇与迷惑,她突然对达南说:“你就是那个教摩亘变成树的人。”

达南微笑:“是的。”

“对赫德人来说,这种事真的好奇怪,埃里亚搞不懂摩亘怎么办到的。他常常停下脚步,抬头瞪着苹果树说,他不知道摩亘要拿——拿自己的头发怎么办,还说不知道摩亘要怎么呼吸——埃里亚。”翠斯丹双手紧握椅子扶手,他们看见她始终戒慎克制着眼中闪亮的欣喜,“他还好吗?摩亘还好吗?”

“他看起来还好。”

“可是我不明白。”她近乎恳求地说,“他失去了国土统治力,怎么可能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又怎么可能还好?”

达南刚要开口又旋即停下,因为此时数名仆人用大托盘端着酒食进房,并送来水盆。他等着仆人生火驱走山区夜晚的凉意,瑞德丽等人也洗过手脸,开始用餐。然后达南以温和的语气开口,仿佛讲故事给孙儿听:“一星期前的黄昏,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发现有人朝我走来。他似乎边走边从暮色中、余烬烟雾中、黑夜阴影中定形现身,是我从没想到能再见到的人……我刚认出摩亘时,他看起来是那么熟悉,我一时间觉得他好像才刚离开我家就又回来了。但等我把他带到亮处,才发现他消瘦得厉害,仿佛被内心的某种思绪烧干,头发也白了好几处。他跟我谈到深夜,告诉我很多事,但他记忆中似乎总有某个黑暗的核心不肯对我敞开。他说,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国土统治力,问我有没有赫德的消息,但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他要我把他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商人,好让你们知道。”

“他会不会回家?”翠斯丹突然问。达南点点头。

“终究会回去,但是……他告诉我,他现在光要活命就得竭尽他所学到的每一分力量——”

莱拉倾身向前:“你说‘学到’是什么意思?难道亟斯卓欧姆教了他什么吗?”

“唔,就某方面来说是这样。不是刻意教的。”达南皱起眉头,“咦,你怎么知道困住摩亘的是谁?”

“我母亲猜到的。摩亘在凯司纳学院念书时,亟斯卓欧姆也是那里的师傅。”

“是的,这点他也跟我说了。”她们看见那双平和的眼睛里出现某种冷硬的神色,“是这样的,朗戈创立者显然想在摩亘的脑海里寻找某样东西、某项知识,于是他探寻摩亘脑海里的每一段记忆、每一股思绪,灼烧每一处深刻私密的角落,但同时他也开启了自己的脑海。摩亘看见亟斯卓欧姆蓄有无比的力量,便从那巫师脑中攫取他强处和弱点的知识,用巫师自己的力量反击他,才终于逃了出来。摩亘说,在最后那段时间,有些时候他已经分不清两人的脑海,尤其是巫师剥夺了他国土统治力的所有本能之后。但在最后发动攻击的那一刻,摩亘记起自己的名字,也因此知道在那漫长、黑暗、可怕的一年中,他已经变得比朗戈创立者更强……”

“那至尊呢?”瑞德丽说。她感觉房里有些不一样了,环绕着火光的岩石、包围这座塔与这栋宅邸的山脉突然都显得出奇脆弱,黑暗蛰伏在世界边缘,光线本身只是黑暗一时兴起的念头。翠斯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瑞德丽知道她正无声地哭泣。瑞德丽感觉自己喉间也有某种东西逐渐崩溃,她握紧双手抵抗着:“什么……至尊为什么没有帮他?”

达南深吸一口气:“摩亘没说,但从他告诉我的那些事来看,我想我知道。”

“还有岱思呢?至尊的竖琴手?”莱拉小声说,“亟斯卓欧姆是不是杀死他了?”

“没有。”达南说,语气让翠斯丹都抬起了头,“据我所知,他还活着。摩亘说他回赫德之前有几件事要做,这是其中之一。岱思背叛摩亘,把他直接送到亟斯卓欧姆手里,所以摩亘要杀他。”

翠斯丹用双手掩住嘴。莱拉站起身打破脆如玻璃的沉默,转身绊到椅子,然后横越房间一路向前,直到一扇窗横阻去路。布黎·柯贝特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得听不清。瑞德丽尽管紧握双手,却仍感觉泪水溢出眼眶,她努力控制声音,说道:“听起来不像他们两人会做的事。”

“没错。”达南·以西格说,瑞德丽再度听见他声调中的冷硬,“摩亘脸上的三颗星来自诞生在这座山里的某个思绪,他剑上和琴上的三颗星早在他出生前一千年就在这里切割制成。我们正逼近末日劫难边缘,而我们对这件事的了解可能也就仅止于此。我已经选择把仅有的希望全寄托在那些星星和来自赫德的佩星者身上,因此同意了摩亘的要求:我的家不再欢迎至尊的竖琴手,我也不再允许他踏进我国土一步。我已经向人民宣布这项警告,也告诉商人,让他们四处传播。”

莱拉转过身来,脸上既无血色,也无泪痕:“他在哪里?摩亘?”

“他说他要去伊莱跟亥尔谈。易形者正在追踪他,他从一地到另一地都费尽心思,不停变换形体,怕他们发现。他在午夜离开我家,一出门就不见了,或许变成一株梣木或一只夜行小动物——我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什么。”达南沉默片刻,又疲惫地说,“我叫他忘了岱思,跟他说反正那些巫师到头来一定会杀死岱思,这世界上有更强大的力量需要他去对抗。但他告诉我,有时候,他躺在那地方无法成眠,心智遭亟斯卓欧姆刺探得枯竭又虚弱时,他只能死命攀附绝望,因为绝望是他所知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那些时刻他总听见岱思编奏新曲……亟斯卓欧姆和易形者他多少还能了解,但他无法了解岱思。他伤得很深,心中满是苦涩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