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页)

三天后的上午,一行人抵达克拉尔。

这座城横跨冬河,以欧斯特兰的岩石和木材建成,风貌粗犷未经打磨。在城的那一端,她们初次近距离瞥见那片长满松树的荒野和远山的蓝白雾霭。港里满是商船、一排排竖起发亮船桨的平底驳船,以及沿着又深又绿的河水慢慢驶向上游的河船。

布黎小心指挥船驶进繁忙的港口,似乎计算着脚下木板的每一阵轻颤、船帆上出现的每一道皱褶,还一度从舵手手中接掌舵轮。瑞德丽听见他说:“水流这么强,一定连附生在船身上的藤壶都冲走了。我从没见过这里的水涨得这么高,去年冬天隘口那儿的天气一定很糟……”

布黎在拥挤的码头意外找着了停泊处,安恩国王的蓝紫船帆和船上身份不符的乘客,在眼尖的商人之间引起一阵清晰可闻的揣测议论。船的系缆还没完全系牢,站在栏杆旁的这些女子就全给认了出来。翠斯丹的嘴角往下垂,因为邻船有人大喊出她的名字,还不太客气地问布黎·柯贝特是不是发疯了。

布黎置之不理,晒得红通通的脸却似乎变得更红了。踏板搭上岸,他对瑞德丽说:“你们在这座城里是不得安宁了,但至少这样一来,岸上会有不少人跟前跟后守着你们。我去试试能不能找条平底驳船和一批划桨手,虽然这样航行很慢又很花钱,但如果等到融雪消退、风势像样到足以驾驶我们的帆船时才走,恐怕大君也已经赶上了,到时候,这些脑袋里净装稻草、聒噪得牙都快掉了的长舌公,就真的有话题大说特说了。”

到晚上,布黎·柯贝特已备妥一艘平底驳船、一批船员和补给品,瑞德丽猜想,他行动如此迅速有效率,可能是唯恐在熙来攘往的河上交通中瞥见伊姆瑞斯战舰那紧绷鲜明的船帆。瑞德丽、莱拉、翠斯丹和侍卫则在好奇的商人、陷阱猎人、欧斯特兰农人之间度过混乱的下午,回来时看见她们的马匹和行李正搬到驳船上。她们登上那艘形状扁平又不优雅的船,勉强找到地方睡觉,几乎是一个叠在一个身上。在她们睡梦之中,清晨某个黑暗的时刻,驳船随着潮水的变动出发,驶离克拉尔。

沿河上行的旅程漫长、枯燥又阴森。先前雪水使欧瑟河暴涨,淹没许多村庄和农地,此时洪水正慢慢消退,留下连根拔起、纠结泡水的树木或动物尸体,袒露出满是淤沙和烂泥的田野。布黎常常得停下船,边咒骂边解开钩缠着挡住去路的树根、树枝和破碎的家具。有一次,一名划桨手将船推离一堆暗色纠结的土堆时,船桨钩出某样东西,那面目全非的死白脸孔呆瞪着太阳,然后才由水流卷走。瑞德丽觉得喉头发紧,听见翠斯丹倒抽一口气。这些水从至尊的门前流下,在连绵摆动的树影中看起来毫无生气,一片灰茫。这样过了一星期,他们不断在树木间瞥见庄稼汉在田里清理谷仓废墟和牲畜尸体,看着船桨一搅就有无以名状的物体从深水中浮出,连那些侍卫都开始变得脸色枯槁。莱拉一度小声地对瑞德丽说:“这水从俄伦星山流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吗?看了让我好害怕。”

来到冬河与欧瑟河分道扬镳的交叉点,河水终于变成清澈轻快的蓝白水流。驳船无法继续上溯,布黎在此处下锚,卸下船上的行李,让驳船顺着阴影重重的沉默河水原路回去。

翠斯丹看着驳船消失在树木间,喃喃说道:“就算得走路回家我也不在乎,我绝不要再到那条河上了。”她转过身,抬头看见以西格山的绿色脸孔,哨兵般矗立在隘口前。群山环绕,有欧斯特兰国王居其山脚的那座大山,还有在死寂的北方荒原彼端的冰冷而遥远的山峰。光芒耀眼的朝阳高挂在俄伦星山上,山顶未融的积雪仍熠熠生辉,那光仿佛将阴影、山谷及形成隘口的花岗岩山峰变成某栋美丽屋宇的墙,对全世界开敞。

布黎满口都是多年不曾谈起的名字和故事,领头带着她们策马前行,走过隘口前最后一段河流。在疆土内地荒野的清新和风吹拂下,她们逐渐把身后那条灰暗凝滞的河流以及从河流深处翻搅出的隐秘诡异的物事抛在脑后。

一行人在以西格山笼罩下的小镇投宿过夜,第二天下午抵达恪司,终于看见历经欧瑟河冲刷、形成以西格隘口门槛的那些花岗岩柱。阳光如山羊般在山峰间跳跃,空气中充满融冰的味道,脆裂泛白。她们在一处弯道停步,这条路一端通往恪司,另一端过桥通往以西格。瑞德丽抬起头,耸立的古木连绵不绝,沿着山势一路往上,树与树的分别愈来愈模糊,最后交织成一片,直抵天际。一座房屋几乎完全隐蔽在树林里,有着粗砺的深色墙壁和塔楼,窗牖如珠宝的切面闪耀着色彩,围墙内冒出缕缕炊烟,路上不时有车马在树林间穿梭,朝房屋前进。那房屋的拱门巨大坚实,通往山的心脏地带,是前往隘口的门户。

“你们需要一些补给。”布黎·柯贝特说。瑞德丽好不容易才从树林间回过神来。

“什么补给?”她有些疲惫地问。布黎转身朝隘口比了比,身下的马鞍吱嘎作响。莱拉点点头。

“布黎说得没错。我们一路上可以打猎、钓鱼,但仍然需要一些食物和更多毛毯,还得替翠斯丹准备一匹马。”莱拉的声音也有倦意,没有抑扬顿挫,在沉静的山中听起来颇为奇怪,“抵达俄伦星山之前,途中不会有任何住宿的地方。”

“至尊知道我们要去吗?”翠斯丹问得突兀,大伙儿全不自觉地瞥向隘口。

“我想应该知道吧。”隔了一会儿瑞德丽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先前我没想过这一点。”

布黎看起来有点紧张,清了清喉咙:“你们就要这样通过隘口?”

“我们没办法搭船,也不会飞。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有。我建议你们先把你们的打算告诉某个人,别一头闯进赫德侯落入的死亡陷阱。你们或许可以通知达南一声,说你们在他的国土上,正准备穿越隘口。如果我们回不来,至少疆土内还有个人知道我们是在哪里失踪的。”

瑞德丽再度望向山王的大宅,它在明亮的天空下显得永恒而宁静。“我不打算失踪。”她喃喃地说,“我不敢相信我们已经在这里了。御地者之子的大墓就在那里,那三颗星也是在那里形成,嵌入一个比疆土本身还古老的命运……”她察觉翠斯丹在她身后动了动,从地上的影子看出她哑然地摇着头。

“这不可能跟摩亘有任何关系啊!”翠斯丹突然冒出一句,吓了其他人一跳,“他对这种地方根本一无所知。跟这里比起来,赫德就像颗小纽扣,放进去就再也看不见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某种东西的手伸得了那么远,越过山脉、河流、大海,伸到赫德,把那三颗星放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