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摩亘与岱思穿过伊姆瑞斯国境,由于摩亘还没完全康复,两人行程缓慢。他们避开伊姆瑞斯王公贵族的大宅,每天从容不迫地骑一段路,然后在阡陌交错的田野间或蜿蜒河岸旁的小村里落脚过夜。岱思以弹琴支付住宿费用。摩亘受了风寒,沮丧而沉默地喝着村妇为他煮的热汤,看着疲累的农夫和顽皮的孩童在岱思优美绝妙的琴声中安静下来,倾听那悠扬的旋律。村人要求听什么歌、什么民谣、什么舞曲,岱思都能毫不迟疑地弹奏出来;偶尔有人拿出自己相传数代的竖琴,讲起琴的奇妙历史,或者弹起某一首曲子的变奏,而岱思只要听过一遍,就能丝毫不差地重奏出来。他微微俯首弹奏那把打磨光滑的橡木竖琴,摩亘望着那张不见岁月痕迹的脸,感觉脑海里又隐约升起一个熟悉的问题。

来到马彻,原野上岩石四布,边境是矮丘,这里地势崎岖,村庄和农田都很少,于是他们终究得露宿了。两人在三棵橡树下停歇,旁边有条小溪。晴朗的深蓝天色中,向晚的阳光染红了一块块破土而出的岩石,山丘上的草丛也一片金黄。正为一小撮火苗添柴扇风的摩亘稍稍歇手,环顾四周,只见地势崎岖起伏,延伸向一座座饱经风吹日晒的古老山丘,光秃平滑的线条像是沉睡的老人。他讶然说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孤寂的地方。”

岱思打开行囊,拿出先前备妥的面包、奶酪、葡萄酒,以及一名村人给的苹果和坚果,微笑着说:“等你看到以西格隘口就知道了,这里的地势还算和缓呢。”

“这地方真大。我要是在赫德直直往前走这么久,恐怕一星期前就走进海里了。”摩亘往火里加了根树枝,看着火焰吞噬枝上的枯叶。发烧引起的钝痛和疲倦终于消退,此刻他感觉神清气爽、满心好奇,享受着凉风和景物的色彩。岱思把装酒的皮袋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火势渐旺,在澄净的空气中闪动着光芒,仿佛某种华丽奇特的布料。火焰映照出摩亘的某段记忆,他缓缓说道:“我该写封信给瑞德丽。”

摩亘偕岱思离开凯司纳之后,就没再提过瑞德丽。记忆中的色彩形成一头飘散的火红长发、一双闪烁黄金与琥珀光芒的手,还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朝火里又丢了根树枝,感觉到岱思的凝视。他往后坐靠在一棵树前,又伸手取酒。

“还有埃里亚。在接到我任何信之前,恐怕商人传去的消息已够他担心得白了头发。要是我在这段旅程中送了命,他永远不会原谅我。”

“如果我们沿着赫伦的外围边界走,你可能一直要到欧斯特兰才有机会寄信。”

“我早该想到要写信。”摩亘把酒袋递给岱思,切下一块奶酪,眼神飘向火堆,“父亲死后,我和埃里亚变得非常亲近,有时候甚至会做同样的梦……我自己还是国土继承人时,跟父亲也是这么亲近。他死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在哪里,但那一刻,我就是知道他正面临死亡。然后我感觉到他已死去,感觉国土统治力传到自己身上,一时间,我看见了赫德的每片叶子、每颗刚种下的种子、每株植物的根……我就是每一片叶子、每一颗刚种下的种子……”他倾身向前拿面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你一定听过好几百遍了。”

“你是指国土统治力的传承?没有,我听说得很少。不过据我所知,在别的地方,国土统治力的传承并非这么温和。安恩的麦颂曾告诉我,安恩有很多受到束缚的事物,是国土统治者时时刻刻都得注意的,比如玛蒂尔的咒语书、坟墓里的赫尔古代叛乱贵族、塔里的匹芬。”

“这些卢德告诉过我。不知道麦颂是不是已经释放了匹芬,因为现在王冠在我手上。”摩亘悔憾地补充道,“或者应该说,现在王冠在海里。”

“我对此表示怀疑。君王的束缚不会轻易被打破,君王的誓言也是一样。”

摩亘从一整条面包上撕下一大块,感觉脸颊微微发烫。他看着岱思,有点害羞地说:“这点我相信。如果除了麦颂的誓言外,瑞德丽没有任何理由要接受我,那么我绝不会向她求婚。这是她的选择,不是麦颂的选择,而她也许不会选择住在赫德。但我若还有一点机会,我想写信告诉她:我会去,终究会去,如果——如果她愿意等我。”他咬了口面包和奶酪,突然冒出一句:“到俄伦星山要多久?”

“如果我们在冬天以前走到以西格山,大概要六星期;但如果大雪比我们先到以西格,我们可能得在那里待到春天。”

“如果绕到赫伦西边,再往北穿过荒原朝俄伦星走,而不走以西格隘口,会不会快一点?”

“从俄伦星山背后过去?想在这季节活着穿过内地荒野,你得有狼的血统才行。那条路我这辈子只走过几次,而且从来没在这么接近冬天的时候。”

摩亘把头后仰,靠在树上,说:“两三天前,我重新思考这些事,突然想到,如果没有你陪着,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走。你对这地方了如指掌,简直像走了上千次。”

“可能吧,我已经算不清了。”岱思给火堆加柴,熊熊火焰在他安静的眼中闪动。太阳已经下山,阴灰的风将枯叶吹扫过两人身边,嘁嘁嚓嚓,仿佛在用某种陌生语言聊天。

摩亘突然问:“你服侍至尊有多久了?”

“提伦涅岱思死后,我离开赫伦,而后受至尊召唤到俄伦星山。”

“六百年了……在那之前你做什么?”

“弹琴、旅行……”岱思沉默下来,望着火,近乎迟疑地补充道,“我曾在凯司纳就读过一段时间。但我不想教书,所以拿到黑袍就离开了。”

摩亘放下举至嘴边的酒袋,说:“我不知道你还是御谜学士呢。那时候你叫什么名字?”问题才刚出口,他就感觉脸又涨红了,连忙说:“请原谅我,我常忘记有些我想知道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摩亘——”岱思停口不语。两人沉默地吃喝片刻,而后岱思伸手取来竖琴,打开琴套,拇指轻轻抚过琴弦,问:“有没有试过弹你那把竖琴?”

摩亘微笑:“没有,我会怕它。”

“试试看。”

摩亘从荷鲁给他的软皮琴套中取出竖琴,琴身上光灿灿的金线纹路、骨白色的小小月形和打磨光滑的木质,美得让他一时语塞。岱思拨动自己竖琴上的高音弦,摩亘跟着轻轻拨弹手中的琴弦,音准完美之至。岱思引领他逐一慢慢弹过那排闪闪发亮的琴弦,他发现每个音都精准无比,只有两次,两把琴的音调略有不符,而岱思都调整了自己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