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没有人动。摩亘仿佛大梦初醒,感觉一整个世界轻松、熟悉地滑回原位。他重新看了看这宅邸高大古老的四壁,看了看那些注视着自己的陌生人,他们全身上下珠光宝气,胸前闪烁着标示地位和阶级的双排项链。他将眼神转回到竖琴手身上,问:“埃里亚……”

“我去了趟赫德,告诉他你可能淹死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说你一定还活着,因为国土统治力并没传到他身上。因此,我从凯司纳一路找你,找到喀尔维丁来了。”

“你是怎么——”摩亘话声一顿,想起那艘倾向一侧、空无一人的船,还有那些惊慌嘶叫的马匹,“我们两个是怎么活过来的?”

“活过什么?”艾斯峻问,摩亘视而不见地回望。

“当时,我们在夜里出发,驶向安恩,我身上带着奥牟的匹芬的王冠,要拿去安纽因。船上的人忽然全都不见了。然后,我们碰上一场暴风雨,船沉了。”

“你说船上的人怎么了?”罗克问道。

“不见了。所有的水手、商人,在大海中央就这么消失了……碰上暴风雨,船就这么停住、沉了,船上还满载着谷子和牲畜。”摩亘再度停顿,感觉那潮湿凌厉的狂风在吹打,想起那个既是自己、又不像自己的人,半死不活地躺在沙滩上,没有名字,没有声音。他伸手摸那把竖琴,低头盯着手底下炽热的三颗星,一如自己脸上的三颗星。他深觉惊异,突兀地问道:“这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去年春天有个渔夫找到的。”荷鲁·伊姆瑞斯答道,“海浪将这竖琴冲上岸,就离你和艾斯峻住的地方不远。这琴没人能弹,他觉得是巫术作祟,就把琴送来了这里。”

“没人能弹?”

“对,直到你刚才弹响之前,琴弦都发不出声音。”

摩亘收回抚摸竖琴的手。荷鲁和艾斯峻注视着他,他看见两人的眼神里都充满惊畏,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变得好陌生。他转身从竖琴旁走开,走回炉火边,在艾斯峻面前停下脚步,两人的眼神在熟悉的沉默中短暂交会。摩亘轻轻地说:“谢谢你。”

艾斯峻微笑了,这是摩亘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笑。接着,艾斯峻的眼神越过摩亘,看向荷鲁,问:“这样够了吧?或者,你依然打算因为我企图谋害一位国土统治者而治我罪?”

荷鲁深吸一口气,说:“没错。”他脸上的顽固神情跟艾斯峻如出一辙,只是两人一白一黑,“如果你什么也不解释就想离开这里,我是打算这么做。你为什么杀了两个商人,又威胁要杀另一个看见负伤的赫德侯在你屋里的商人?各种关于你的不实谣言已传遍伊姆瑞斯,我不会容许这谣言再传出去。”

“我为什么要解释?你会相信我吗?问赫德侯就好了。要是他的声音没恢复,谁知道你会把我怎么样?”

荷鲁气愤得提高了嗓门:“你以为我会把你怎么样?你在伊姆瑞斯的角落忙着挖碎锅碎碗的时候,梅洛·铎尔让伊姆瑞斯一半的沿海地区都陷入武装冲突,他昨天才攻打了米尔蒙。你死赖在那间小屋不肯走,要不是我派罗克和岱思把你弄来这里,你恐怕连命都没了。”

“你派——”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人家随便乱说你什么,我都相信?甚至有人说你每天晚上都会变成动物,跑出去吓牲口!”

“说我什么?”

“你是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弟弟,我受够了每三个月就要派使者到昂孛,问罗克你是不是还活着。我现在正面对一场自己都不明白的战争,我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的才能和头脑。而且我也必须知道,那两个试图杀害你和赫德侯的商人是谁?他们是伊姆瑞斯人吗?”

艾斯峻摇摇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我们当时……我正要带摩亘去凯司纳,问学院师傅认不认识他,结果半路上遇袭,摩亘受伤,我杀死了那两个商人。但我不相信他们是商人。”

“的确不是。”同行的商人闷闷不乐地接腔。摩亘突然开口说:“等一下,我想起来了。那个红头发的男人……那个跟我们说话的人,他也在船上。”

荷鲁大惑不解地看着他们:“我不懂。”艾斯峻转向那个商人。

“你说你认得他。”

商人点点头。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发白,表情也不太开心:“我认得。这两天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树林里看到的那张脸,试着告诉自己,因为人死后样子会变,所以让我眼花了。但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同样缺一颗门牙,脸上同样有道疤,那是因为船上装货时,一根缆绳断掉打到他——那人是贾尔·阿克,来自欧斯特兰。”

“他有什么理由要攻击赫德侯?”荷鲁问。

“没有理由,而且他也没那么做。他已经死了两年。”

荷鲁锐声说:“不可能!”

“有可能。”艾斯峻语调低沉。荷鲁注视他,他沉默,心中挣扎了一阵才开口:“在伊姆瑞斯进行武装叛乱的,不只有梅洛·铎尔的人而已。”

“什么意思?”

艾斯峻瞥了瞥大厅里那些满是好奇和期盼的脸,说:“我宁可私下告诉你。就算到时候你还不——”他突然顿住。一名女子静静来到荷鲁身旁,一双害羞的深色眼睛飘过人群,在摩亘脸上稍做停留,然后转向艾斯峻。

女子蹙着眉开了口,声音在炉火的细微声响中显得轻柔:“艾斯峻,你回来了,我真高兴。这次你会留下来吗?”

艾斯峻双手握起了拳,目光转向荷鲁。两人间正进行着一场无声、敏感的争斗。伊姆瑞斯国王虽然没动,但似乎朝那女子靠近了些。

荷鲁对摩亘说:“这是我妻子,爱蕊尔。”

“你长得跟你父亲不像。”爱蕊尔颇感兴趣地评论,又倏地红了脸,“对不起——我讲话太不用大脑了。”

“没关系。”摩亘温和地回答。火光如轻柔的翅膀拂过爱蕊尔的脸和深色头发,她又蹙起眉头,露出烦恼的神色。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荷鲁——”

伊姆瑞斯国王动了动,说:“我真失礼,你们都该换上干衣服,好好吃点东西,这一路上辛苦了。艾斯峻,你愿意留下来吗?我只要求你一点:如果你要谈那件五年前让我们吵翻的事,请你给我无可动摇的确凿证据。你离开喀尔维丁够久了,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

艾斯峻低下头,破旧袍袖下的手仍然握着拳。而后他轻轻说道:“好。”

一小时后,摩亘洗过澡,五周来留长的头发修剪过了,肚子也略略填饱。他看看房里铺着毛皮的床,衣服没脱就躺卧下去。似乎才刚躺下一会儿,就传来敲门声,他坐起身子,眨了眨眼。除了一小炉火光,房内一片阒暗。他站起身,四周石壁仿佛也跟着移动、定住,他找不到门。思考片刻后,他喃喃念出安恩一道古老谜题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