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虽然不言不语(1)

沈耀辉于第二天清晨的七点四十分抵达别墅。

他进门前二十分钟,佣人已从保安处得知小少爷昨晚回家的讯息,毕恭毕敬地先来敲了沈渝修的门,提醒他洗漱换装。

八点,沈家的三位主人同时出现在餐厅。沈渝修走下楼梯,右手处理着自己左手袖扣,得体地向父母问好,“爸妈,早。”

“早。”沈耀辉翻了一页报纸,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沈渝修走到沈耀辉左侧坐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家里的新厨娘送上准备好的餐点,善意地笑着说,“咖啡是现磨的,小少爷回来,夫人特别选了很久的豆子呢。”

沈渝修叩在杯沿的手一停,觉得这位新帮佣确实是不大了解主人的喜好,因为苏渝的心思从来与这种母性关怀是搭不上边的。

他心里这样想,面上还是配合地夸奖坐在对面的母亲,“妈做手冲越来越厉害了。”

苏渝抬脸一笑,眼角的鱼尾纹浅浅皱起,未对沈渝修的话做出任何直接的回应,又别开头,稍长的裸色指甲在手机屏幕上发出嗒嗒的细小敲击声,正同几个朋友约上午的SPA和下午的牌局。

“大清早的忙活,辛苦你了。”沈耀辉放下报纸,自顾吃着烟熏培根。说罢,他吩咐起沈渝修,“吃完早饭跟我一起去工厂看看,再去新划建大桥的那块地走走。”

“是。”沈渝修点点头,“对了,老城另一块地的标书已经做完了,让人去公司取?”

“不必了,今天去趟公司。”

“好。”沈渝修同父亲交流完工作,低头吃了几口早餐。他只睡了一两个小时,胃口不好,又不太想被追问,就勉强多咽了点食物。

“打牌注意时间,早点回来。”沈耀辉临出门前交代妻子,“晚餐准备得丰盛点。”

“有客人?”苏渝整理着自己的手包,头也不抬地问。

沈渝修站在沈耀辉身边,见他微妙地瞥了自己一地做出体谅的表情。沈耀辉这才轻咳一声,有些不悦地说,“你忘了?今天是儿子的生日。”

苏渝正忙着抚平自己大衣衣摆的褶皱,听见这话,背影僵了两秒。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挂着浅笑,她走上前拥抱沈渝修,拍着他的脊背说,“儿子生日快乐,晚上早点回家。”

沈渝修抬起手,动作配合得稍慢,但还算圆满,“谢谢妈。”

微妙的气氛就此松弛些许,沈耀辉在一旁静静等两人结束拥抱,发话道,“渝修,出去叫小王把车开过来。”

沈渝修颔首,默不作声地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司机早将车开到了别墅的楼梯下。沈渝修站在门口,面色冷淡地望着一片枫树组成的棕灰色林带随着山丘起伏,最终隐没于遥远海面形成的一痕灰色里。他听见室内隐约传来几声斥责,并逐渐低下去。

只有沈耀辉的声音。苏渝是不会和沈耀辉争执的,沈渝修确信。

少时,模样体面的沈耀辉打开门,信步走过来,“车备好了?”

“嗯。”沈渝修顺从地回答着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让开一个身位,落后沈耀辉半步走下阶梯,坐进车内。

车子缓缓发动,驶出漆得发亮的黑色栅门。沈渝修扫了两眼后视镜,发现苏渝换了一身纯黑的套装,戴好墨镜,坐进了刚停到门口的另一部车里。

“你妈这两年记性越来越差了。”沈耀辉摘下眼镜,按着眉心说,“连儿子生日也能忘。”

沈渝修懒得和心知肚明的父亲继续谈这个话题,笑笑没答话,道,“先去公司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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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十点对上夜班的人而言不是该起床的时间,但裴序今天有两个约,很早便爬了起来,裹着仅剩的一件厚外套离开空荡荡的家,绕到老城区南部靠近市中心的那一带。

那有条纵贯整个A市的河,最近正在规划建设一座新的大桥,工地已经圈起来,来来往往的运载车弄得道路尘土飞扬,天都比别处灰蒙几分。裴序熟门熟路地钻进工地隔壁满是五金店和修理厂的老街,走到中段才停住脚步,敲了两下只留着条缝的铝合金卷帘门。

“谁?”

“裴序。找姜哥。”

他答完话,片刻,门内响起人趿拉塑料拖鞋走动的声音,随后卷帘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哗啦声,被人一把抬起半人高的高度。门内叼着烟的人抓着自己的头发,有些不耐烦地嘀咕道,“大清早的……姜哥让你进来说。”

裴序灵活地一躬身,进了这间还没开张营业的小配件厂。前屋没有窗户,不开门时仅靠两盏被机油熏得发黑的灯照明,地上横七竖八放着一些配件和工具,空气里充斥着机油与啤酒味道,不太好闻。他绕过那张车床,踏着勉强容两人通过的铁制楼梯上楼,见到仰躺在沙发上的人,低头问了声好,“姜哥。”

姜哥手里捏着一只啤酒罐,打着哈欠接过裴序递来的烟,“来得还挺早。吃了吗?”

裴序没说话,淡笑着摇摇头,给他点了烟,“有事,没顾上。”

“小刘,出去弄点包子上来。”姜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听见楼下的人应了,才抬手抽口烟,对裴序道,“你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找我什么事?”

裴序没答话,先朝垃圾桶里抖抖烟灰缸,递到他边上了才低声道,“麻烦哥借我点钱。”

姜哥嗤笑,“妈的老子就知道是钱的事。”

“老弟,别说跟你一个中职学校出来的老哥没良心。”他点点烟灰,半眯着眼睛打开手机,调出一张照片,啪地一下把手机扔到桌上,“你别忘了,你在我这儿可还有笔账没清呢。”

裴序看了眼那张自己写的欠条的照片,垂下头,沉默半晌,轻声道,“姜哥,我这次真的有急用。”

“我妈欠了十几万,还不上那群人会去找我妹。”

“他们催得很急,只给我两个星期。”

裴序手背的新鲜伤口随着握拳的动作隐隐有些开裂,姜哥瞟他两下,看人满身新伤,也没再多说,只是抽烟。

“老弟,不是哥不帮你。这帮人也得分事儿,我说你,也不像个没脑子的。这三天两头就张口借钱——真打算给你妈贴一辈子啊?”姜哥边说边招手示意送包子的小弟放下东西,又摸了罐啤酒,丢到裴序怀里。

裴序修长的手指按住易拉罐的顶部,停好一会儿。咔哒一响,他拉开拉环,闷了两口微苦的液体,嗓音低沉,道,“送走我妹就好了。等她大学毕业,我会让我妈再也找不到她。”

“就我一个人,跟她怎么折腾都行。”

姜哥摇着头,拿起包子三两口吃完一个,“你成天惦记你那个妹妹,有空也惦记惦记你自己。”他给裴序递了一只,见他不接便缩回来自己吃,“你妹妹是真命好,有你这么个哥,这辈子算是不用在这滩烂泥里打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