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镐京云(2)(第2/3页)

  诸侯们从寅初起便开始等待朝觐,等待了将近五个时辰,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一个个苦苦在应门等着。虽然还是春季,但气候已经温热,几百人一动不动地挤在应门狭小的厢房中,其苦可想而知。

  眼看要到午时,如果奉行殿门还不打开,一年一度的朝觐大礼就要完结,诸侯们疲惫交加,不知道内宫出了什么事情,渐渐的都骚动起来。燕伯息站在班列前面,与北方诸大臣站在一起,直听他们议论,内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周公姬瞒从早上寅时起就在温德殿接见担任朝廷卿士的诸侯重臣,谈论春季耕作事宜,又议及北方的旱情。已末,才在诸大臣陪伴下出宫,前往宗庙祭祀,又赴文王、武王之庙。好容易捱到午时末刻,又传来消息,周公已经出城,前往大社,行春耕之礼。

  这些都是天子日常的祭祀,按道理,为了照顾诸侯,朝觐大礼时都没有这些内容。周公出城的消息迅速在诸侯中传播开来,诸侯们焦躁不安,但王室庄重之地,既没有旨意退朝,这就只能干捱着,只可怜了那些年老体弱的,申时不到,已有十余人晕倒在地。宫内厅的官员倒是准备充分,用软塌抬了出去,剩下的诸侯们水管饱,柞肉还是连影儿都没有。

  好容易捱到未时,突然,已经关闭的库门重新开启,天子卫队飞虎军鱼贯而入,在应门内布置关防。疲饿不堪的诸侯们慢慢站起,紧接着,便看见熟悉周公蛙旗升上库门顶——等了一上午,终于出现了,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六匹白马牵引着周公的玉格,缓缓入门,执政大臣毛公窦、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卫侯绶、宗伯祈,全都身穿朝服,外束白鹿皮甲,头戴白狐之胄,右手执虹弧(缠上白布的长弓),左手执枪,乘白马,拥周公玉格而入,后面跟随一百六十名御射手。

  除去在北方戎守的虞公启和跟随天子去了西边的祭公谋父、齐侯姜嗣之外,九卿中留下的六卿全部亲自披挂为周公护卫,这已是天子的仪仗,在场诸侯不敢怠慢,立刻“唿啦啦”地跪了一地。

  六卿将周公玉格一直护送到台前,毛公窦、宗伯祈跳下马来,到玉格前守侯,待周公低头出来,二大臣在前面躬身引路,将周公引导到台顶,但周公并没有在那里停下来接受诸侯朝拜,甚至连身都没有回,直接走进了大殿。

  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朝觐大礼了。事先毫无准备,亦没有一点信息透出,仿佛一阵寒风刮过,千余人的应门中突然间鸦雀无声,诸侯们面面相觑,却又完全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片刻,毛公窦出殿,口宣周公之旨:“刑侯姬奈,朝觐所穿侯服逾制,高冠而危带(帽子高出常规,系帽的带子向下垂过腰),失礼。收刑侯所持之圭,遣送归国,夺刑汉阳之田以示惩戒。”

  按常礼,春觐大礼,是天子约会群臣、诸侯、邦国主,行赏怀柔之会,所谓“收圭品命”(即诸侯朝见天子,将所持圭玉上交,无过即奉还,有过收圭,三年改过乃还,三年不改而夺国),不过是国朝初期的传统而已,早就成了例行手续。昭王年间,别说是戴错了帽子,就是觐见天子当众失礼,也不过面斥而已,穆王虽然严厉,但是待诸侯一向以怀柔为主,即位十五年未曾当众责罚大臣,都是私下惩戒。谁也想不到穆王西狩一年,平时看起来性情随和的周公第一次代天子受朝,便对北方重臣刑侯严加惩戒,居然收圭不还,当众重斥。老刑侯姬班去年薨逝,刑侯姬奈新登位不过一年,第一次朝见便碰了满头灰,面红耳赤地从班列中出来,在卫侯绶、汴侯诵的押送之下离开应门。

  太阳已经偏西,应门内渐渐昏暗下来。匍匐在地的诸侯们无人敢稍有动静,跪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纷纷再往下沉。

  台上接着便唤邦国主丰侯之名。燕伯息心中大惊,侧脸看去,便见对面厢房中一个瘦瘦高高的人站起,魂不守舍似的走到中庭中跪倒。负责畿内事务的宗伯祈口宣周公旨意:“邦国主丰侯姬孜漾,违反禁酒令,朝觐之日饮酒,举止动作失常,服饰不齐,朝觐中竟然沉睡不醒。使力士牵丰侯出门,去其冠带,废爵,夺国,绝其封地。”说完将手一挥,几名飞虎军力士毫不迟疑地冲出来,将丰侯按倒在地,摘下了冠带袍服,然后将瘫软得烂泥般的丰侯拖拽出门。

  一边厢丰侯出门,在库门外又哭又叫,这边严斥如雷鸣电闪,毫不犹豫的一个接一个的打下来:丰、洛之间,河水暴涨,卿士寮处置乖谬,至失田七百亩,民一千二百一十口,卿士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共受斥责,闭门三月思过;天现异象,扫帚星犯帝星,太史寮居然没有及时上报,太史官尹正受斥责,闭门一年,由侧史官尹醇代行职责……一个个朝廷大臣、国家重爵,闭门的闭门,罢职的罢职,事前毫无征兆,申斥也毫无余地,朝廷面目转眼间就是一变。

  天气刚刚还算暖和,现在已经完全冷下来了。内庭上方的天空,蓝得发紫,却又似冰窟般接连降下寒气。诸侯们伏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道那无影无形的闪电下一击打到谁的头上——只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天子西巡一年,了无音信,朝廷日渐怠慢,周公借着朝觐,开始着手整顿人事,收拾烂摊子了。

  因为自己投宿之事,累及王族丰侯罢爵夺地,这事无疑会让燕国与朝中丰侯家族结上解不开的恩怨。燕国地远人偏,怎经得起朝廷里有人跟自己较劲折腾?燕伯息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好容易等到大礼结束,随着诸侯退朝下来,他便独自站在库门之外。眼瞅着天色渐晚,一乘格车从门内出来,打着晋侯的旗号。燕伯抢上两步,高举双手,站在路旁。马车立刻便停了下来。

  晋侯松端坐车中,见燕伯凑到车前行礼,微微一笑,道:“季子,你不去配享柞肉,站在这里做什么?”

  燕伯恭谨地行了一礼,道:“学生想面见周公殿下。问了内庭的执事,他们推说不知。老师是执政大臣,还请老师为学生奏请殿下……学生想为丰侯求情,不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