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门外的喧闹声一直持续着,吆喝买卖的、找人寻仇的、替人消灾解难的……高傲的桫椤城耸立在上,大家都在阴暗低矮的地洞里忙忙奔走,各自讨生活。

  巫劫一个人坐着,心里也一刻平静不下来,笛声、矢茵、茗、另一个茗……走马灯般转来转去。

  他摸到杯子,尝了一口。是酒……是酒又怎样呢?他一口口喝着冰冷的酒。

  思绪如潮,旧时的画面一一浮现,又被他强行压下。如此反复,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仔细回想……

  他“看见”了何老大的身影,看见了两次——他“摔倒”,尔后爬起身。

  巫劫突然反手握住自己的竹竿。手上传来清晰的感觉,他松了口气——这确实是自己的竹竿,没有错。

  但……仿佛有一根刺插入身体里,明明感到不自在,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它在何处。巫劫想着,听着,唿吸越来越重,他感觉到了一件事物……他追寻的事物……

  他突然站起身,抓起那盒土,快步出了门,向茗的房间走去。他走得如此之快,路上连续撞翻几人都没留意。被撞的人只觉好像被巨大的山石碾过,半边身体都碎了一般,惊恐之余,都忘了拦住他讨个说法。

  走到门前,他侧耳聆听,脸色骤变,一脚将门踢成碎片。门里空无一人。身后的通道里,众人如潮水般退散开去,巫劫并不理会。他顿了良久,才走进房。

  地上的碎片被一阵蓝光掠过,又纷纷飞起,迅速重新拼成门板,仿佛从未破裂过。

  巫劫走到窗前,摸到岩石窗台上,一些零星的画面在他脑中闪现:泥土变化成的鸟……踏出窗外的茗……化为泥土的鸟……他在桌子前慢慢坐下。

  鲆岛!

  脑子里闪电般浮现出这两个字,巫劫几乎忍不住喊出来。没错,鸟带来的的确是鲆岛那冰冷死亡的感觉!他们就在这里,他们突破了自己的禁制,引诱了茗……

  他们终于追来了!

  不……也许……根本是自己无知无觉地陷入了这个圈套……那一瞬,巫劫全身绷紧,又迅速放松。他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坐直。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咳嗽,一步一顿,慢吞吞走到了门口。格格,格格,那人敲了敲门,沙哑着嗓子道:“有人吗?”

  巫劫不说话。他根本没有听。他的思绪全集中到一点,心已看见了门外的那一团死去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巫劫刹那间醍醐灌顶,明白到为何此人竟能从天罚中脱身,原来他竟是……

  沉寂片刻,门嘎吱一声开了,扑扑的拐杖声中,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说:“原来这里有人。小老儿走得急了,略歇息一下,还望主人家别见怪……”

  “请。”

  那人连声谢了,坐到桌子对面。他从怀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掰了一块,在嘴里嚼得咯咯有声。过了一会儿,说道:“你瞧我,自顾自吃了……主人家要吃些么?样子难看点,味却是好味。”

  巫劫道:“我不吃怒鲨的鳍。”

  那人笑笑,也不再劝。屋里一时只听见那人咯咯嘣嘣的咀嚼声。半响,他吃完了,问道:“可否讨口水喝?”

  巫劫将桌上的杯子向前一推,那人接过咕咚一口喝干了,长出口气:“多谢!”

  巫劫沉声道:“我很好奇。”

  “好奇?”那人兴致勃勃地道:“你是好奇,在这蜀国境内,还有人吃得到沧海深处的怒鲨之鳍?”

  巫劫摇摇头:“非也。怒鲨之鳍食之立亡,却能让尸体万年不腐。我好奇的是通常情况下,活人是不会吃这样剧毒之物的。”

  那人长叹一声,有些惆怅,却也有些得意,说:“怎么办呢?要死不死,不死又死的人就没啥讲究了……这是好东西呀!可惜你不肯尝……你热么?我瞧你满面红光的。”

  “不是。”巫劫道:“我的血比冰水还要冷。只是我怀里有样东西火烫起来了。”

  “哦?是什么呢?”

  巫劫摸出胸前的玉蝉,那人只瞧了一眼,说:“这可并非好玉,不配主人家的身份呐。”

  “这是我的一位故人送的。”

  “玉破了,便是魄碎了。此人已经亡故了吧?”

  “不错。她死在巴国缙山,死在一片遭天谴的混沌之中。”巫劫撩起散在额前的头发,露出脸上的“枷”,顷身向前,凑近了那人,道:“缙山冰湖上那件事,你大概也知道的……它嗅出了你身上同样难闻的混沌之味,所以这会儿愤恨之情难以遏止……你呢?”

  “我?呵呵!呵呵呵呵!你问我怎么想?”那人往后仰着头,吃吃笑道:“要我说……我很想杀了你……”

  巫劫摊开两手:“那也是应当应份的。其实直到昨天我还很担心,不知道我们从卜月村出发后,你们是否能追上。现在终于释怀了。”

  “什……什么?”

  那人尽管竭力忍耐,可是在巫劫的气势压迫下,脸色逐渐变得蜡黄,一些淡黄色的液体从他额上的发间流下。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被他头上暴出的如同蛇一般乱窜的头发,及那张因极度扭曲而至于肌肉脱落、露出白森森头骨的脸吓死。

  但巫劫看不见。他慢吞吞地抚摩着玉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还不明白么?最失意、最痛苦、最恼怒的,不是我。是付出无数心血,无数生命,无数年华,最后却毁于一旦的鲆岛。所以……这份难以遏止的怨念才能让人弃而不舍天涯海角的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