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他顿了半刻,道:“好罢,我来安排一下,明天给你们答复。放心,我如果不是当年在昆仑庸城待过几年,也认不出你们是巫人。在这里只要不刻意显露,就是安全的。”

  巫镜双手一摊:“显露?我们是老老实实的贩子,对吧,老爷子?”

  夜幕四合,又是阴天,出了地道面向空旷的山谷时,完全漆黑一片。用巫镜的话讲:“漆黑的夜里危机四伏,通常是老虎惦记早餐的时候。”不过对于瞎子来说,本无所谓黑暗;对于巫劫来说,也无所谓危险。

  当苟盛带着巫镜和茗去找住宿之所时,他以探询为由独自出了地道,缓步走入已然沉沉睡去的桫椤城。

  竹竿敲打在青石路上,叩叩轻响,后来变作泥地扑扑的闷响,他走出了巷子,走上山嵴上的小路。再后来,哗哗的草丛声响,桫椤城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巫劫站住了,仰头向天顶,向着西北的方向……听去。

  他听到了风的声音。

  轻轻的,呜呜咽咽的,说凄凉也好温柔也罢,总是那么若有若无、平平淡淡……这声音多么象母亲哼吟的歌声啊。

  三百五十多年前,母亲也曾站在桫椤城里,遥望西北方那看不见的昆仑山界。也许那是母亲最后一次仰望天穹了。

  巫劫吁出一口气,慢慢蹲下,坐在荒草之中。荒草随风摇动,风轻时唆唆的响,风急时就变成沙沙的响。长长的草叶随风象浪一般打在他身上,拂过他的手臂、脸颊。身后的山林里,风吹松林之声由远及近,从唿唿的轻哼声变成哗啦啦的唿喊,又向山下蔓延去,渐次低落。由此涛声不绝。

  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的梦见母亲最后生活过的城池。他想象它的宏伟、庄严、威武,想象母亲说过的那些春日里郁郁葱葱的山林,那些冬日里山林间缠绵的薄雾,想象那滚滚云海奔腾千里的壮阔,还有丹霞满天、倦鸟归林的傍晚……却从未曾想到,自己会真的踏上这片他本绝不该踏足的土地。命运阴差阳错,他一时不辩悲喜。

  三百多年过去了,岁月流逝,沧桑变化。桫椤城被母亲亲手毁灭,又再度兴起。而母亲却陷在巴国那幽暗的地底深处,为她的罪、她的爱人和儿子,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如果下一次自己再去见她,告诉她桫椤城的现状时,她那逐渐消散的魂灵还记得起什么吗?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巫劫抓起一把寒冷潮湿的泥,在手里捏实了,用块绢布包好,放入怀里,紧紧贴在胸前。

  他从来不曾被母亲拥抱过,除了巴国缙山上那小小的女子矢茵……他甚至从未拥抱过任何人。好罢,现在,母亲、矢茵……都已死去了。她们的魂魄与自己永伴,她们的身体却如同这泥一般,留给自己的只是近乎残酷的冰冷。

  他还记得……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静静坐着,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这真可怕。三百多年的时光也无法消磨掉哪怕一点他与父母之间的恩怨,那么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稍微减轻他对矢茵的愧疚与……他捂住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巫劫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不大,若非随着夜风而来,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听到。但这声音乍一入耳,竟让他惊恐得跳起身,却又踉跄一步摔入草丛之中。竹竿脱手飞出,不知撞到石墙还是山壁上,可可作响。

  他听见了竹笛的声音。

  这声音轻柔、婉转,带着难以言表的哀怨。奇怪,竹笛声清朗,本不该如此哀怨。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矢茵的竹笛吗……矢茵仍怨恨着……她在对自己述说……母亲曾经说过,不肯离去的魂灵会在清冷冷的夜里爬出来,向着天地哭述……太寂寞了。

  巫劫浑身颤栗地听了良久,听出声音来自山林的方向。他犹豫片刻,终于站起身来,向笛声跑去。

  刚跑两步,他一跤摔出老远,但此刻他根本没想到竹竿已经不见了,继续摸索着向前走。他不停地摔倒,又拼命爬起。后来山势愈发陡峭,大概已接近山坡,他几乎四肢并用向上爬着。

  草丛变成了灌木,偶尔还有荆棘。他从荆棘丛中钻过,竟连保护的符文禁制都忘了打开。等他想到时,已经到处挂出血痕,衣衫褴褛。

  啊,对了!巫劫忽又停下脚。怎么能……怎么能让矢茵见到自己卑微可憎的脸?

  他仓皇无地,然而笛声却在这个时候停了。有个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谁?谁在那里?”

  巫劫肚子里当啷一声,心重重落了下来——不是矢茵!但又是谁呢?

  他瞬间画出符文,在脸上纵横展开,将“枷”纹完全遮住,鼓气勇气——见鬼,这竟是他平生少有的需要在女子面前鼓足勇气的时候——尽量稳重地迈过一簇灌木,走到一处峭壁边缘的空地上。

  在这样的深夜,有陌生男子出现,那女子似乎并不十分惊异,只随意地道:“你是谁?你在听我吹笛子么?”

  巫劫觉得她的声音好不耳熟,似乎是茗,但又不是。她比茗的声音更尖,况且茗跟着巫镜去了,怎么可能比他还走得快?此时身在蜀国境内,还是稳妥为上。

  巫劫吁出口气,用巴国语言道:“啊……是……是的。在下是过路的客人。夜深人静,在下、在下心却很不安,出来闲逛,无意冲撞了姑娘,还请多多包涵。”巴人的语言他已经百多年未曾说过了,说出来还有点结巴。

  那女子道:“无所谓冲撞不冲撞的,我也只是个过客罢了。夜越静,不知为何心却越是烦乱,随性吹笛,倒让阁下见笑了。阁下若不嫌弃,请坐罢。”

  巫劫摸索到一块岩石坐下。那女子忽道:“阁下的眼睛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