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墓穴。漆黑、寂静,一如死去。

  可茗知道它其实并没有死。

  卜月潭四千年来始终被人祭祀,然已死去多时;而这里的墓室早已坍塌,化为尘泥,不为人知,它们却仍然活着,或者说……没有死去。

  有的时候,活着与没有死去是两回事情。

  它们在蠕动、在扭曲、在变幻……日日夜夜,它们苦苦挣扎。

  茗心中生起从未有过的恐惧,以至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双无法闭上的眼,不知所措地盯着那堆荒土。目光向下穿过厚厚的夯土,直抵那几个……那团……那堆……

  她实在没法形容看到的一切。漆黑的地底深处,它们聚集在一起。塌陷的泥石拱木掩埋了一切,它们同残木、锈铜、蛆虫、尸骨、腐泥……相互混杂、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是它们并没有死去。

  其中一个说:“我好痛,我好痛!”它的声音充满仇恨。

  另一个说:“我好痛苦……”声音充满怨恨。

  第三个不停地狂叫:“我的皮肤要暴裂开了!我的头发要断了!我的眼珠、我的手指……我怎么也找不到左边的骨头了!”

  第四个惊惶、绝望,可是仍然说:“我的兄弟们,我的好妹妹,不要慌乱……我们不会死,永远不会!这是父亲的承诺!请再坚持一会儿……”

  “一会是多久?一天、十天,还是一年、十年、二十年?”

  “我们已经生不如死整整五十年了!难道你看不见吗,大哥,我们真的要化了,要与这些肮脏的泥土化为一体了!”

  “我不要!”有人放声尖叫:“我宁肯死也不……”

  “好了!”一声断喝,震得茗浑身剧震,刚才发话的四人也同时住了口。

  第五个声音冷冷地说:“封,你死不了,忘了?踅、郁,大哥,我们都死不去。即使化为泥土……这是父亲的承诺,在我看来,却比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还要狠毒。”

  “勿,别这么说,我们几兄妹难道不正是如此,才逃过……”

  “你把这称为逃过劫难?”勿冷冷地打断那人的话:“我们身上压着整座太行山脉!也许我们会长长久久,永永远远陷于此境,直到魂魄都烟消云散。”

  一片死寂。老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茗尽管怕得要死,却也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想看得更清楚些。这个时候,有人开口道:“魂魄会烟消云散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如果足够长久的话……”

  黑暗中,骤然亮起了一双白幽幽的眼睛。

  茗猛地睁看眼,心突突突地好象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还没回过神,有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尖叫道:“天啊!鬼!”

  茗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跳起来,不想脚下踩空,黑暗中不辩东西,一头撞在柱子上,耳朵里翁然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可是旁边那个声音叫得更惨:“嘿!妈的!撞死你爷爷了!”

  “崇,是你?”茗按着脑门,忍着痛道:“你乱叫什么?你看到鬼了?”

  “什么?”崇用刀扎屁股般的声音叫道:“难道不是你见到鬼了在乱叫乱嚷吗?我正在睡觉,你差点撞扁我的脑袋!”

  “是吗?”听到崇的声音,茗的心跳总算平缓些了,靠在柱子上喘气。

  “喂,我说,你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

  “屁话。哎哟!”

  “说话客气一点。”茗不高兴地说:“我们现在一体相连,你就不能好好说?”

  “你也知道是一体相连!”

  茗左边光洁的肩头,一片花朵般的纹路晃了晃。突然,黑暗中闪现出星星点点的青色辉光,一朵花骤然从茗的肩头升起,其后的青色根须越长越长,慢慢伸到茗的脸前。花心里那只巨大的眼睛眨巴眨巴,两根小根须揉着还未完全展开的花瓣,恼火地道:“你在梦里乱蹬乱翻,连连尖叫,害我以为见了鬼!”

  “我……我是见到了……”

  “咯咯……咯咯……”四壁和地板忽地发出饿鬼磨牙般的声音,随着这声音,房间开始向左倾斜。茗和崇同时住嘴,两只手和六七根根须默契地四面出击,紧紧抓住柱头、墙壁。

  隐隐听见有个嘶哑的声音吼道:“风紧——风紧——”

  头顶的甲板上立即咚咚咚乱响起来,十几双脚跑来跑去,有人大声吆喝,指挥船员收起主帆、加固压舱铜锚。

  “什么是风紧?”茗问。

  “风大起来,自然就紧张了嘛。”

  崇说着撩开窗帘一角,只见窗外灰暗的云正急速翻腾着,一浪接一浪地撞在浮空舟上。一道贯穿整个天际的橘红色闪电划过,雷声滚滚,浮空舟立时象筛子一样颠簸起来。狂风钻入走廊,发出鬼哭似的声音。风带走了船舱内原本温暖的空气,茗打了个寒战,却不敢放松手去拿衣服。

  “妈的鬼天气!”崇说,“这两天风暴就没停过!”

  茗望着窗外默然无语。她虽出生高贵,却从未乘坐浮空舟离家如此远。自从卜月村升空后,他们就一直在云中穿行,几乎连太阳都不曾见过,但象这样的风暴还是第一次遇上。茗胸口憋闷得想吐,又怕吐出来更难受,忍得好不辛苦。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她又想起了卜月潭……

  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让历经四千多年的卜月潭崩塌了,她不知道,但她明白潭里一定发生了某种不可逆转的事。以前即使隔着数座山,都能清晰地感到那一潭冰冷的、寂寞的、怨恨着的死水,现在……没有了,一切真的都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