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果(第4/4页)

“不,太后。您留我在身边,是因为恭亲王。您让我嫁给皇帝,是因为……”

她的声音变了,连同她的容貌。我觉出,另一个人正透过这张脸、这个身体对我说。

“你会成为我。我要让你成为我。你被选中成为耻辱柱上的女萨满。这是最大的归顺,心里的归顺。我要你成为我的仆人。我自然会爱你,像爱一个忠诚的人那样爱你,像爱我的亲生子那样爱你。我对亲生子的爱不及我对你的爱。因为你是女人,你与我心心相印。你要像爱父亲一样爱我,要视我为父亲,而不是母亲。生你的人,恭亲王,将是爱新觉罗最后一代亲王。他将替爱新觉罗承担和验证所有的痛苦,忧虑而亡;而我会不死,我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已经活了近三百年,只要一个新的身体,我就会再次君临。我是圣母皇太后,我也是另一个女人,我们共同拥有一个身体。一半在阳面,一半在阴面;一半在上面的世界,一半在下面的世界;一半是人,一半是梦。你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梦。在紫禁城里,所有的梦都面向过去,没有一个梦会面向未来,因为,未来已经注定。我只有紧紧抓住过去,才能抓住现在;我只有紧紧抓住过去,才会拥有未来。衣服,已经将我们捆在一起,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荣辱与共。我要你成为我计划的实施者,只有当你摆脱受害者的地位,与我同在,你才能获得自由。然而,这一切都无须费力,你已经看见,让一个人消失,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当你问福锟时,安公公说什么都是对的,因为没有人能找到另一个人存在的证据,你怎么证明那叫福锟的人曾经是绮华馆的主管?你怎么证明他和你一起去过一个倒立的地方——仅仅只是说出你的见闻,就会被视为疯子。当你站在这里,质问我,一个倒立的世界时,你难道没有觉出其中的荒唐吗?你一来,我就告诉你,那是一个梦。现在,放松下来,试着将你记忆中的一切看作是一个梦,只有这样,你才能与别人一样,你才不会被别人看作疯子。你知道在紫禁城,疯子将怎样度过这一生。

疯子的一生,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如若一个人想要从深渊里获救,只有一条路可走,自裁。自裁是最好的方式,但在这紫禁城里,一个人处置自己的自由,也要看是否符合我们的安排。对我们来说,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穿上适合我们的,世上最光彩的衣裙,装扮好自己。衣服让我们像宝石一样耀眼,像日头一样光辉灿烂。每一个靠近我们的人,都会羞愧于自己的晦暗与虚弱。穿着这样的衣服,会给人们以不可摧毁的信念。无论是谁,无论是多少人,都会在我们面前屈膝俯首。他们浇灌咒语,精心照料花园里的花草,是因为衣服要靠这种药物来编织。

人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形象,人们需要邪恶发给他们一粒定心丸。对于叶赫那拉以外的人来说,那股力量叫邪恶;而对于我们而言,这力量叫善心。我们强大的善心来自别人看不见的事物——恐惧。恐惧是每个人潜在的毒药,这毒药可以杀人。以后你就会知道,我们根本没有杀死任何人,是恐惧杀死了他。这就是秘密。人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说不清,看不见,却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恐惧有时是有形的,可以摸到的,这就是梦。少数人会在梦里与恐惧较量,更多的人用这武器刺杀自己,而不是刺向自己的恐惧。还没有人能战胜这个武器,当他被引导到恐惧面前时,恐惧会将他变成水滴或雾气。那些不怕我的人大多会这样死去。在梦里,被恐惧的幻想袭击。恐惧有时貌美如花,男人们会被迷惑;女人,会被消耗,变成一副空壳子。我得告诉你,恐惧已经盯上了恭亲王,自从他看到了火焰中的魅影,恐惧便会不断纠缠他,令他夜夜难眠。恐惧就是那个魅影,不断吸噬他的精髓,让他就像陷入了梦魇。陷入梦魇,便是进入死牢,没有人能帮他走出来,像病入膏肓的人无药可医,像你从绮华馆的墙里出来后,无法区分幻影与真实。跟你说吧,你能醒来,与你见不见恭亲王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我并未召见恭亲王,你看到的,全是幻影。你需要的东西在我这儿——一杯花茶,仅仅一杯茶,就能让你区分现实与梦幻,区分自己与他人,也能让你陷入持久的梦魇,让你怀疑自己。怀疑,会将你耗成空壳。要不,我怎能对你如此放心?只有这样,你才会完全依赖于我。你会成为我的人。你已经是我的了,你早该明白这一点。”

许多刺尖叫着从耳朵和眼睛钻进了我的心里。我希望心离开我,这样,就不会有这碎裂般的痛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