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果(第2/4页)

父亲点了点头。

我睡着了,到了一个梦和现实无法占据的地方。我睡得很沉,如果有梦的话,我的梦空无一物。当一个人能睡去,也就意味着她能醒来。

在我神志清醒后的一个黄昏,我看着正在下沉的夕阳,抬脚向储秀宫走去。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好吧,我去向西宫太后请安,就这样。

“御医说你病了,孩子。”

“母后,我已无大恙。”

“这就好,就说呢,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我想你是太累了,休息好了,你就会好起来。看见恭亲王了吗?御医说你病得不轻,我让恭亲王去看你了。”

“多谢母后恩典。”

“我惦记你,时刻为你操心,你知道自己大多了吗?该是想想婚嫁之事的时候了。我十六岁进宫,年龄已经算是大的了,那时我无法为自己做主。现在不一样了,我会为你选一门好亲事。”

“母后,我才十岁呢。”

“不小了。选亲,定亲,还要修一座公主府,这都需要时间。公主出嫁,得有个像样儿的地方住。当然,宫里会一直为你留着住的地方。”

“是母后厌弃我,想赶我早早出宫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即便我心疼你,也终要将你嫁给一个男人的。”

“全凭母后做主。”

“其实呢,我早就看好了一个男孩子。他的父亲也是额驸,可说是门当户对。这个孩子我见过,眉目也清秀俊朗……”

我默默听着,我知道这个男孩是谁。

“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

“母后,您为什么不问我,那天夜里我去了哪里?”

“你倒是说说看,你不好好睡觉,去了哪里呢?”

“我在绮华馆里。”

“哦。”

“你就不问我在做什么吗?”

“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等安公公。”

“说下去吧。”

她端起茶盏,用盖子掠去浮茶。我一时无从说起。

“说吧,我听着呢。”

“绮华馆有一面墙通向另一个地方。安公公是这个地方的管事,想必母后您知道这个地方。”

“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吧?”

“像梦一样离奇的经历。”

“当真比戏文还要离奇?”

“母后,安公公当着我的面处决了福锟。”

“等等,你是说福锟么?”

“绮华馆的主管,福锟。”

“我怎么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你看,我是上年纪了。你是说有一个叫福锟的人?让安公公把这个人带来我看看,现在就去。孩子,我但愿你说的不是一个梦。在这宫里,还没有人敢不跟我说一声就随意处决一个人。你是说安公公当着你的面处决了一个叫福锟的人?现在叫安公公来说说这事儿。”

安公公像往日那样出现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谁在替他传太后的口谕,他又是怎么听见的。总之,他总能在太后召唤的时候出现。

“小安子,刚才我和公主的谈话你可都听到了?”

“回太后,奴才都听到了。”

“你倒是说说看,公主说,你当着她的面儿处决了一个叫福锟的人……”

“在宫里奴才哪有胆子随意处决人?奴才学太后念佛,诵经,连杀只鸡都觉得有罪,更何况是处决一个人呢?公主,您说有一个叫福锟的人被奴才处决,可有什么人证物证拿来让太后过目呢?”

“安公公,我想你也不会认账。我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我的证人就是你!我的证物就是你手上戴着的那枚绿扳指。这就是你处决福锟的理由吧,他本来可以做我的人证。所以,现在,你来说说那一夜发生的事。我重提此事,是想知道从积翠亭出来后发生了什么,你得说明白,我是怎么回到寝宫的?那绝不是一场梦,而是一次经历,因为,没有人能将梦里的事记得这般清晰,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安公公,你心知肚明,不必再装腔作势,我说的事,全都发生过,只要你打开那扇门。你向我说起那个倒立的花园时可是毫无隐瞒的。你抱着炫耀的心情,向大清的公主炫耀你在那地方的权威。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奴才,在主子面前如此恬不知耻!既然你有如此胆量,现在光天化日的,你不妨再炫耀一次。你已经让我领教了一次处决,你在恐吓我,想让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可怕,那么,你将我带出来的理由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你藏在墙后面的秘密,你尽可以像处置福锟那样将我装在小瓶子里,随意丢弃,任其腐坏。你怀里难道不曾揣着一个残缺不全的福锟吗?福锟难道不是中了你的恶咒而失去了真实的自己吗?是谁疯了,是谁更疯狂!没有人知道这宫里藏着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疯狂的地方,为什么要有这个地方,是为了杀死所有让你感到有威胁的人吗?我知道你的目的,你的目的就是制造疯狂,你是要摧毁一个正常人的心智,摧毁我!你让我陷入疯狂,被所有人遗弃,关在黑屋子里,整天被梦与现实纷乱的影子分解到支离破碎。你,卑鄙的奴才,又何必掩饰!你说,你到底是为了摧毁我,还是为了摧毁恭亲王?你不要忘了,我早已不是恭亲王的女儿,我现在是大清的公主,你要毁掉大清唯有的两位公主中的一位吗?安公公,你手里有武器,可以杀人灭迹,却为何留我活命?如果是为了从苟延残喘的猎物身上得到更多的快感,那么,你已经达到目的,就是现在,索性拿出你的手段,这里,储秀宫,宫里宫外,都受你控制,这个地上的世界也归你管,但是你要明白,你只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可恶的奴才,你现在就回答我,你本来可以将我留在下面的世界的,为什么要带我回来,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秘密吗?”

我希望激怒安公公,我希望他像在下面倒立花园里那样蛮横,以泄露秘密为荣。我有意提到恶咒。可安公公将自己掩饰得很好,让我束手无策。

“公主,我没有秘密可言。您说的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只要您回一趟绮华馆,您就会发现,许多事并不如您所想所说。譬如,您为什么要虚构出一个叫福锟的人呢?这个人存在吗?曾经存在过吗?您说他是绮华馆的主管,可是能被提拔为绮华馆的主管,必然是因为他事情做得好,做得周全,既然如此,那么太后又何必让您监督绮华馆呢?您一定是太孤单了。像您这个年纪的人,若是整天做同一件事情,想必枯燥会令您发疯。可即便您孤单,您也不必在幻想中为自己虚构一个伴儿吧?如果您需要,我随时都会伺候在您左右,我是太后的奴才,当然也是您的奴才。虽然同时做两个奴才有一定难度,但依老奴的忠心,老奴是愿意分身来照顾公主的。”他转向太后,“太后,公主之所以说出今天这样令人难以解释的言辞,追究起来,是奴才的失职,奴才没有考虑周全,没有理解公主的意愿和需要,所以,奴才恳请太后治奴才失职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