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传红(第2/14页)

他刚想开口,远处的雪山上,一个轻盈的雪影飞起。

这雪影在下落中不断张开双臂,席卷沿途阻挡之物。如果开始时,它是调皮的小猴儿,奔跳十数丈后,它就成了展翅的大鹏鸟,凌厉地朝山下俯冲。横掠数十丈后,傲然化作一条怒吼的巨龙,呼啸而下,庞大的身躯吞没了半座雪山,依然意犹未尽,想一口吃下其余所有。

是雪崩!千姿双瞳急缩,竟怔了一怔。

在咆哮的雪山面前,凡人渺小如虫,即使是千人骑兵护卫的车队,不过是缓慢爬行的百足虫,望了灭顶之灾,失却了奔跑的意志。

“是雪崩!停车!后撤!”墟葬从车内掠出,声嘶力竭地暴喝。轰鸣的雪声没去了他的声响,只有最近的几辆车驾听到,慌忙刹住车轮。

他急命炎柳到后方传令。炎柳身如狡猴,几个纵身掠过数车顶部,寻到军中的喇叭手。那喇叭嘀嘀吹起长声,炎柳夺了令旗向后狂舞,车夫们知道厉害,竭尽所能地周旋马车撤退。

景范急急跟在千姿身边,玉翎王冷眼望了奔腾的雪势,容颜冰冷依旧。他经历过的雪崩不止一回,这滔天的气势以往未见,却吓不倒他。左侧是漫漫密林,只有向前冲才有生还的可能。

“全力冲过去!”千姿断然下令,鼓手骤如急雨地擂起鼓,四匹玉池天马拉动王驾马辇向前方奔去,骑兵霍然冲刺奔驰。

夺路而逃的将士如箭射向前方,臃肿缓慢的马车费尽力气笨拙扭转,好似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奔逃,追赶他们的却是身若流星的刺客。幸好驾车的车夫皆是老手,寻觅道路上的空隙,四处腾挪翻越,险险找出一条出路。

咆哮的雪龙腾云驾雾,万丈雪浪翻涌,声势滔天,眨眼间已横越大半山脉。傅传红忘却呼吸,近在咫尺的风暴雪云如盘踞在高空的天兵天将,狰狞地亮出了獠牙。他听不到心跳,无边无际的白色在眼中堆积,仿佛被妖魔摄去了魂魄,人偶似的呆呆凝望。

雪龙终于在喧嚣中降临山底,蓦地腾空而起,像是要高高跃入水中,一头往下扎去。暴烈的雪浪重逾千钧,击打在来不及撤退的人马身上,沉闷的轰鸣声如连叠的狂雷,陆续炸开,撞得耳鼓生疼。雪霰漫天,迷茫弥散的烟雾织就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往四下兜去。

傅传红面色潮红,眼睁睁看着百余名骑士被倾天大雪掩埋,眼泪夺眶而出。一瞬间所有的挣扎凝固,只落得白茫茫一片模糊。这白色恐怖如波似浪,再度向四周吞噬,逃窜的骏马察觉危机临近,越发踏蹄奔命,前方不时有军士被泛起的雪浪淹没,没有人敢回头张望,只顾死死勒紧了缰绳夺命前逃。

傅传红紧紧抓牢车轼,肃然回望迎面赶来的雪龙,双眼充斥它顶天立地的张扬气势,目眩神迷。官道上好似有一匹硕大白绫卷起,遮盖了所有生气,雪龙呼啸带来的极度清冷,令他仿佛被扼住喉咙,几欲窒息。

一时万物如冰封雕镂,荒寂无边,失却了颜色。

傅传红只觉骨冷肌寒,单薄的身子如被冰雪埋葬,凝视眼前庞大的雪坟,神思颠倒。他心里又蹿出一股热,沸腾的血液在疾速奔流。自始至终,他怒睁的双眼目睹自然磅礴之力,这生死,轮回,黑白,冷热,呼呼风去风来,滚滚红尘犹自向前不停歇。

天地间仿佛有一支如椽大笔尽情挥洒,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姽婳死死拖住他,恨恨地叫着“呆子”,唯恐他一不小心颠下车去。这千百人中,就他一个痴人,到了生死关头,还要把这恐怖奇景收摄在眼中。

颠狂颤抖的车厢内,紫颜把侧侧搂在怀里,如遨游缥缈云间,坐看云起,神色平静。侧侧浑然无惧,比起生离死别,和他一起,这点风浪就乱不了人心,她安详地伏在他胸前,闭上眼睛。

其余诸车随波逐流,顺了车流后退,众人不知情形糟糕到何等地步,也就乐安天命。只有纤纤被震动的马车惊得睁大眼睛,惶恐地躲在娘亲怀里。玉叶手一招,一道彩光霞云泛起,纤纤痴迷地望了一眼,昏昏欲睡。娥眉感激地点点头,炎柳心下隐隐肉痛,她祭出的这把赤玉髓晶粉,起码值十两银子。

雪浪拍打四野的声音不断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眼看车马如蚂蚁,转眼就要被洪流吞没。狂暴的长龙气势渐渐缓和下来,像是在奔袭中耗尽了气力,飞扬的爪牙慢慢无力地垂下。激雪打在大道上,穿越在林木间,初时声音尖利清脆,没多久便沙哑闷响,数不尽的断木残枝刺进雪龙深处,像兵刃阻遏了它的势头。

墟葬悬起的心终于落下。车队距离昂然摔下的龙首,仅有百步之遥,冰雪碎屑如箭矢喷射,没有人敢在此时停下,受惊的马儿继续奋然扬蹄,十几辆车混乱地倾轧在一处。

墟葬命车夫缓下马速,回首眺望,骇然不语。眼前尽是雪色海洋,不知车队前列的骑士与玉翎王千姿,是否逃出生天。

待车队终于停下,姽婳跳下马车纤指疾弹,肃杀的山地顿时香粉曼舞,如刚烈的战士倚身温柔乡中,化作绕指柔。环佩声中,她行过处宛若清歌流空,马匹再无惊慌失措,暴虐的冰雪亦粉香嫣然。

傅传红轻嗅一口幽若芝兰的芳香,精神一振,于车辕上凭空远眺。

极目远望去,雪色连天,清景如绘,狂躁过后的雪山现出崇高之美。大雪塞途,道路已然隔绝,前方两里多远,隐约可见千姿的王旗飘展,玄甲点点在旁晃动。

“玉翎王无恙!”傅传红朗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山野回荡,马车内众人定下心来,下马探看究竟。他们匆忙奔逃一路,甚至不清楚发生何事,直至看到雪拥车前,稍慢一步就长埋地下,不由一阵后怕。

墟葬与旗手商量了几句,向前方打出旗号,两里外的官道上,王驾所在处挥动旗帜,示意正在想法会合。

前方骁马帮众手持王驾辇亭上拆下的云板,正在不遗余力地挖雪救人。众将士们徐徐跟在后面,排成两列用刀鞘推开积雪,扫清道路。不断有人马破雪而出,抬下去用雪擦拭,渐次恢复神智,被雪团击成重伤昏迷不醒的占了不少,偏偏军医留在全队后段,尽数被埋在雪中。

在后方,墟葬叫上炎柳清点人数,包括装载粮草寒具帐幕等辎重在内,他们一行人约莫有四十余辆车马,除名列十师的诸人外,尚有各家香院的制香师及辎重营的军士。众人四下合计,雪道高厚,眼看走不成了,绕路南面的密林穿行向前,或可与玉翎王会合。

墟葬目测雪道距离,面露哀色,叹道:“不知埋了多少人?王上既然无事,中军之前的将士想来已脱险,此刻前方若立即救援,还能挖出一批,到时雪道也会打通。我们姑且从这里先挖路,炎柳你带几名军士驾马入林,去前方报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