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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他对这一切并不敏感,直到有一年春节,他发现往日最疼爱他的妈妈也很冷淡,甚至在自己返校前,就跟人去外地拜菩萨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但他还迟钝,直到几个月后,接到妈妈电话,第一句就是:“给我寄两万块钱来。”他才想起,原来冷淡“所由来者渐矣”。

他开始想自己或许真的自私,念了大学,从未想过当公务员,从没想过入党要求进步,甚至对一些高收入单位也无动于衷。即便在高校,也照样可以混得更好一些的啊!可他不懂。只顾自己快活——其实又有多快活呢——也未想过在城里买个房子,让父母安度晚年。城里不管怎样,医疗条件好得多。父母再也不能像爷爷辈的老人那样,生病就在床头硬挺,挺不过就死。但这一切需要钱,他无能为力。后来有的亲戚干脆当面指责他了,为什么不入党?为什么只是个普通教师?他无言可对,实在急了,也会半开玩笑:“为什么?因为父母把我生得不会察言观色,只能靠本事混饭。”他们看出他的抵触,只好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在村口,竟意外地碰到了小花,说来好笑,小花曾是他的童养媳,当年父母怕他找不到老婆,早早就收养了个小女孩。这在山村是常事。后来,自然这婚姻就不成了。小花倒不哀怨,知道配他不上,每次他回去,还大方地笑骂他负心汉。后来小花嫁到了邻村,从此很少见面。方子郊的家,现在算她娘家了。

她牵着一个孩子,典型的南方农村儿童模样,皮肤黝黑,目光呆滞。小花吩咐:“叫叔叔,叔叔是首都的大学教授呢。”方子郊本想更正她:“不是教授,只是讲师。”但想她也许分不清其中区别,就算了。

那孩子并不叫,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方子郊道:“我回来扫墓。”小花道:“太好了,我正要回咱家呢,今天是清明节,都回乡扫墓。”方子郊问:“你老公呢,还在外面打工?”她脸色黯淡了:“回来了,在广东被人打伤,他太老实。”方子郊默然,这种事他听过不少,也只能安慰她:“在家种田也挺好的,我现在就很怀念童年。”小花道:“你是吃惯了肉,想尝野菜刮油哦。”方子郊捋起胳膊:“我这么瘦,哪有油嘛。”

两个人兴高采烈往村里走,两边的农田长满了杂草,而当年田里都是蜷曲的人形,他们不断被绿油油的稻秧逼退,直到逼上田埂,于是直起腰,长长呼出一口气。大人插秧的时候,孩子们就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好不喧闹。山坡还是碧色,杜鹃花艳红艳红的,点缀在竹林之间。时不时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唧咕,唧咕,让方子郊想起了那著名的唱词:“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但没有亭台楼阁,草木虽然生机勃勃,在方子郊眼中却无比萧瑟。

“没想到你也回家扫墓,记得你是很不喜欢这个的,说迷信。”小花说。

“可能年纪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

小花站住了,回头望着他笑:“你才三十多点,怎么叫老。”这农妇还有一些妩媚。

在村口,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攻城的游戏,在地上画几个方形的框框,代表城池。有的人攻,有的人守。小花的孩子立刻兴奋起来,要求加入。那些孩子也欢呼着接纳了他。小花对方子郊说:“我们经常来,他们互相都熟了。”

方子郊笑:“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还玩这个。”他神驰起来,当时多么痴迷这些游戏,小花也不例外。但世易时移,原先跟他一起玩的,有的早就去外地打工,搬离了这故乡;有的很早就无话可谈,因为文化水平不同,说不来。少时是多么盼望长大,可长大了,才觉得童年未必都差。他静静站着看了会,小孩子抬头看他,都不知他是谁,有点像贺知章《回乡偶书》的意境了。看两眼,又接着玩自己的,嘴里欢快地唱着歌谣:

饿狼饿狼啊吃棘瓜

吃完棘瓜啊再啃花

啃完花啊肚子还饿

偷入厨房啊吃猪猡

猪猡吓得啊哇哇叫

饿狼弯腰啊哈哈笑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对小花说:“我们小时候也唱这个儿歌,想起来真有意思。”

小花说:“是啊,婆婆说,这歌谣虽然滑稽,却是老人们自古传下来的,还说不全,里面有什么故事呢。”

方子郊道:“嗯,我也依稀记得她讲的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写下来倒是不错的,也许是中国本土童话。”

小花道:“应该属民间故事,倒不少的,只是这个猪啊狼啊都会说话,在中国不很多。”她分析得还挺不错。

方子郊倒不觉得奇怪,小花一向很喜欢读书,但家贫,供不起两个人,只能先紧着他。这让他想起就难受,如果小花念了书,应该比自己有出息,他一直认为小花更聪明。那个炎热的下午,他捏着录取通知书,欢呼雀跃,和妹妹跑过整个村落,回到家,看见小花坐在门前的树墩上砍柴,抬眼看着他,眼中既有高兴,还有怜惜,还有失落,还有痛苦。他突然意识到和小花那种关系,虽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和她履行那种关系——他对她并没有感觉——他当时若有一点惭愧,就是清楚,如果将念书的机会给她,那么她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一定是更好的学校寄来的。

为什么对她没感觉呢,是嫌弃她没文化么?不知道。也许因为太熟悉了,很难产生感情,有一种乱伦之感。也许又不一定,毕竟爱情是很神奇的,倘若小花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暑假再相聚,那不就有生疏感了?在高校接受知识熏陶,气质也会和现在不一样的,她又怎么会过得这样苦?

他们边谈边走了回家,路边柳树长得正青翠。

父母都很惊喜,只奇怪他为什么没和未婚妻一起,不是据说快结婚了么?那女孩曾来过一次,情绪一直不佳,说这里脏那里乱,每次必补充一句:“我可不是对你们家有偏见。”到村里转了一圈,又有了新发现:“你们农村孩子真是早熟,那么小就能唱黄色歌曲。”对此方子郊倒没法置辩,因为除了那个儿歌之外,村里孩子还会唱“红萝卜,白萝卜,打开门来接老婆。老婆病了,鸡巴硬了”,或者是“你妈个逼,坐飞机,有钱不买拖拉机”。方子郊司空听惯,早已麻木,没觉得什么,经这么一提醒,确实难堪。

现在想来,还好,不用再来,自己也用不着低三下四哄着她。他直言不讳:“分了,她跟个有钱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