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乌龟(第4/6页)

给那个瑞典绅士多留一点时间,好让他在旅馆帮我们把事情都打理好,苏珊娜回答。

又过了一会儿,苏珊娜判断他应该已经办好所有手续,拎起所有的袋子,起身穿过第二大道,朝四十六街街口的君悦大酒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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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玻璃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把酒店大堂照得亮亮堂堂。苏珊娜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房间——更确切地说是在除了圣帕特里克斯节①以外的场合——但是她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因为这是未来,她试图说服自己。

上帝才知道实际上她遇见的一切都在不断提醒她这桩事实。街上的汽车小了许多,而且模样大不一样了。许多年轻姑娘居然露着一截肚皮满大街跑,连胸罩带子也不藏起来。苏珊娜沿路走来时是见了四五次这种现象后才能完全说服自己,原来是流行这种怪异装饰,而绝非疏忽。在她的年代,姑娘的胸罩带如果露了出来(即使露出一小寸,虽然也比热带下雪都少有),她肯定得立刻躲进最近的盥洗室拉紧带子。至于露出一截肚皮……

除了在康尼岛,这足够让你蹲班房了。她心想。毫无疑问。

但是给她印象最深的也是最难以解释的:城市看上去愈发的大了。四面八方充斥着生命的勃勃脉动,每一寸空气里都洋溢着这座城市特有的气息。在酒店外等出租车的女人们(无论她们的胸罩带子有没有露出来)只可能是纽约的女人;正在挥手招徕出租车的门童(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只可能是纽约的门童;出租车司机(她非常诧异地发现许多肤色黝黑,其中一个还裹着穆斯林头巾)只可能是纽约的出租车司机,但是他们全都……变得不一样了。世界已经转换,就好像属于她的一九六四年的纽约是一个3A棒球俱乐部,而眼前的这个是职棒大联盟。

她在大堂稍稍停顿片刻整理仪容,并且从口袋里掏出小乌龟雕像。她左边是会客厅,两位女士坐在那儿谈天。苏珊娜盯着她们瞟了一眼,几乎无法相信裙子(那也能叫裙子,啊?)下面居然露出那么大一截腿。而且她们既不是妙龄少女也不是大学校花,两人都至少三十出头(虽然她猜上了六十也说不定,天知道过去三十五年科技进步有多大)。

右手边是一家小商店,小店后面的阴影里一架钢琴正弹奏着《日以继夜》那首曲子,熟悉的旋律让苏珊娜尤为欣慰。她知道如果她循着歌声走上前,一定会看见许多皮椅、酒瓶,身穿白西装的侍者会十分热情地招待她,尽管现在只是下午时分。想到这些,苏珊娜长舒一口气。

酒店总台就在正前方,苏珊娜发现里面站着的女服务员是她见过的所有女人中长得最有异域风情的,俊俏的模样不仅黑白混血,甚至还带点儿中国血统。这样的女性在一九六四年那个年代,无论长得多漂亮,肯定会被鄙视为杂种。而现在,她穿着相当高档的得体套装,站在一家一流的大酒店服务总台后面。苏珊娜暗自琢磨,黑暗塔或许正在倾塌,世界或许已经转换,但并非一切都在坍塌恶化,眼前漂亮的女服务员就是铁证(要是需要证据的话)。她面前一位客人正在抱怨什么房间电影账单,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别管了,这是未来。苏珊娜再次提醒自己。全是科幻小说,就像剌德城一样。最好别去多管闲事。

管它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全去见鬼。米阿嘟嘟囔囔地抱怨。我只想找台电话,只想看见我的小家伙。

苏珊娜经过一块告示牌,都已经走过去了却又调转回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

一九九九年七月一日,纽约君悦大酒店将更名为富豪联合国大酒店

索姆布拉/北方中央的又一创举!!

苏珊娜陷入沉思:索姆布拉就是海龟湾豪华联排别墅的开发商……只不过从角落的黑色玻璃针看来那个项目最终未能完成。而北方中央,不就是北方中央电子公司吗?有意思。

突然,一阵锐痛钻进她的脑袋。刺痛?见鬼,简直就像一道霹雳,刺得她眼泪都不禁流了下来。她旋即悟出是米阿干的。米阿对索姆布拉公司、北方中央电子公司,甚至黑暗塔本身都毫无兴趣,此时愈发不耐烦。苏珊娜明白,这种状况必须改变,至少得尝试一下。米阿现在一心只想着她的小家伙,其他一切都不管,不过假如她想保住小家伙,也许到了她该关心些别的事儿的时候了。

她会帮你扫除他妈的所有困难的,黛塔嘎声说,显得精明强硬却也兴致勃勃。你知道这点,对不对?

的确,她心知肚明。

之前那个男人还在与服务员交涉。他喋喋不休地解释道自己无意中点播了一些三级片,不过假如明细项目不出现在账单上,让他付钱也是无所谓的。苏珊娜等在一旁,直到他满意地离开后才走上前去。她的心跳得怦怦作响。

“我的朋友马特·范·崴克为我订了一个房间,”她说。前台服务员瞥了一眼她的染污衬衫,眼神中隐含着些许轻视。她尴尬地笑笑。“我实在没时间洗澡换衣服了。刚才出了个小意外。吃午饭的时候。”

“好,夫人。让我查查。”服务员走到一台小电视机屏幕前,电视机前部还安着个键盘。她敲了几个键,盯着屏幕问道:“苏珊娜·米阿·迪恩,对吗?”

她差点儿脱口说出卡拉方言我说谢啦,不过还是咽了回去。“对,没错儿。”

“我能看看您的证件吗?”

刹那间,苏珊娜方寸大乱。接着她从苇编的袋子里拿出一个欧丽莎盘子,小心翼翼地避过锋利的那一端。这时她突然想起罗兰曾对卡拉的大农场主韦恩·欧沃霍瑟说过的话:我们用铅弹交易。显然欧丽莎不是铅弹,不过当做替代物绝对没问题。她一手举起盘子,另一只手举起小乌龟雕像。

“这个可以吗?”她愉悦地问道。

“什么——”俊俏的总台服务员把视线从盘子转移到乌龟上,随即沉默下来。两只大眼睁得滚圆,却显得呆滞迟钝。上着有趣的粉色唇彩(在苏珊娜看来不像唇膏反而更像糖果)的双唇微微开启,一声轻叹从唇间逸出:噢……

“这是我的驾照,”苏珊娜说。“看见了吗?”幸好附近没有其他人,连酒店行李员也不在。过了中午才退房的客人都聚集在人行道上侧,忙着叫出租车;而大堂的这一边则安静无人。礼品店远处酒吧里,《日以继夜》已经换成了《星尘往事》,琴师懒洋洋地弹着,像是弹给自己听。

“驾照,”服务员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

“很好。现在你是不是应该写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