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路上 第十四章 婚礼(第2/3页)

苏格兰男人不管多老、多丑、多古怪,只要穿上大礼服,绝对会是一幕威风凛凛、令人难忘的画面。何况这位高大挺拔、绝对称得上俊俏的年轻苏格兰男子就站在咫尺之外,简直让人屏息。

他一头浓密的红发梳得又滑又亮,垂在上等麻纱织成的衬衫的领口。钟形袖口向上折起,腕口的蕾丝边与从喉头处一泻而下的波浪花边胸饰十分相称,腕口还缀着红宝石别针。

詹米的格纹是漂亮的绛色和黑色,在一片麦肯锡氏族的色彩较深的绿白格纹中更显耀眼。圆形银质胸章固定住的火红毛料,优雅地从他的右肩披垂而下,在腰间被镶有银饰的佩剑腰带圈住,而后越过穿着羊毛裤的小腿,收止在银扣黑皮靴的上方。长剑、匕首和一只獾皮皮毛袋,为他全身的装扮画下句点。

詹米身高超过六英尺,身形宽阔,相貌堂堂,完全不是我看惯的那个脏兮兮的驯马师模样,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谦恭地屈膝,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向我弯腰致意,眼神淘气地低声说:“听候您的差遣,夫人。”

“噢。”我晕眩地答道。

我很少见到沉默寡言的杜格尔为词穷所苦,但此时的他满脸愁容,浓眉纠结着,似乎跟我一样对眼前的景象讶异不已。“老兄,你是疯了吗?要是有人看见怎么办!”他终于开了口。

詹米扬起眉,对长辈翻了个讥讽的白眼:“舅舅,此话怎讲?你认为这是一种侮辱,即便在我的大喜之日?你总不希望我的妻子蒙羞吧?而且……”他眼里闪着恶意的微光,“而且我也觉得,要是我不用自己的真名完婚,这桩婚事恐怕也不合法。你不也希望这是桩合法的婚事吗?”

杜格尔显然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平复情绪:“如果你说完了,那我们就继续吧。”

但詹米似乎还不肯善罢甘休,他无视杜格尔的怒气,从皮毛袋子里抽出一条白珠短链,向前走了一步,把链子圈在我的颈子上。我低头一看,是一条串了小巧珍珠的项链,由一颗颗形状不规则的淡水贻贝珍珠组成,间或点缀着穿了孔的小金珠,金珠下方则垂吊着更小的珍珠。

詹米语带歉意地说:“这不过是苏格兰珍珠,但戴在你身上很好看。”他的手指在我颈间流连了一会儿。

“那是你母亲的珍珠啊!”杜格尔怒目瞪着项链。

詹米平静地回答:“是啊,不过现在是我妻子的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

我不知道要前往何处,不过那地方离村子一定有段距离。我们这群参加婚礼的人有点阴沉,新郎、新娘活像移监的人犯,被其他人团团围住。我跟詹米唯一的对话,就是他低声为自己的迟到道歉,说是因为很难找到干净的衬衫和他穿得下的外套。

他拍了拍胸前的褶子花饰:“我想,这件应该是当地大地主儿子的,有点纨绔子弟的调调。”

我们下了马,把马儿留在一处山脚下,这儿有一条穿过石楠地通往山上的小径。

“都安排好了吗?”我听到杜格尔趁拴马时低声问鲁珀特。

黑胡子里闪过一道牙齿的白光:“都打点好了,不过在逼神父过来的时候有点小麻烦,但我们拿出特别许可让他瞧了瞧。”鲁珀特朝自己的皮袋子拍了几下,发出悦耳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这下我立即明白了“特别许可”是什么。

我在细雨微雾间看到石楠地上矗立着一座教堂。我不敢置信地看见了教堂两侧的圆肩屋顶,还有奇特的多格窗户——我上次见到这些,还是在我和弗兰克·兰德尔结婚的那个晴朗早上!

“不!这里不行,我不能在这里结婚!”

“嘘,姑娘,没事,别担心。”杜格尔的大手放在我肩头,口里以苏格兰语对我嘟哝着安慰的话,好像我是容易受惊的马。“新娘会紧张是很自然的。”他对大家说。后腰上一只强硬的手推着我踏上步径,我的鞋子陷进潮湿的层层落叶间。

詹米和杜格尔紧跟在我两侧,提防我逃跑。他们幽幽的格纹身影让我不安,我感到一股歇斯底里的情绪正在体内逐渐高涨。大约两百年后,我会在这座教堂里完婚,那时我还对这教堂如画般的古意着迷不已。如今这里是一副崭新的模样,墙板尚未沉淀出迷人的古色古香,而我正要嫁给一个信奉天主教、年方二十三的苏格兰处男,而且有人出高价要他的项上人头,他的……

我突然惊惶地转向詹米:“我不能嫁给你!我甚至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啊!”

詹米低头一看,抬起红润的眉头。“噢,我姓弗雷泽,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他正式地说出每个音节,字字缓慢清晰。

我彻底慌了,嘴里竟说“克莱尔·伊丽莎白·比彻姆”,还像个蠢蛋似的伸出手去。詹米显然以为我在请他搀扶,便执起我的手,稳稳地塞在他的肘弯里。这下我逃不掉了,只好在咯吱的脚步声中走向我的婚礼。

鲁珀特和默塔在教堂守住被绑来的神父,等着我们。年轻神父身形瘦长,脸上是一只红鼻子和情有可原的惊恐表情。鲁珀特随性地用大刀削着柳枝,虽然他在进教堂时卸下了牛角柄的手枪,但这武器还是放在洗礼盆边容易拿取之处。

其他人也把武器卸下。在神的居所,这是合宜的行为。他们把武器留在教堂后头的座位上,聚成一堆吓人的手枪和刀剑。只有詹米还留着匕首和长剑,也许是仪式需要吧。

我们在木制的圣坛前跪下,默塔和杜格尔各就其位,担任证婚人,接着婚礼开始了。

看来天主教的婚礼仪式在这几百年间没有多少改变。让我和身边这个陌生的红发年轻男子结为连理的誓词,跟我和弗兰克婚礼上的字句几乎完全相同。我觉得自己像一具冰寒空洞的躯壳,年轻神父结结巴巴说着的字句在我胃里响着回音。

宣誓时刻来临,我自动站了起来,目光麻木、迷惑地看着发冷的手指消失在新郎紧握的掌心。他的手指一样冰冷,这时我才想到,尽管詹米看似冷静,他也许跟我一样紧张。到目前为止,我都避而不看他,但现在我头一抬,才发现他正低头看着我。他面色苍白,小心翼翼地不露表情,模样就像当初我帮他包扎肩伤一样。我试着对他微笑,但我的嘴角却犹疑着。他的手指压在我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好像我们拉扶着对方,要是其中一人松了手或者看向别处,那么双方都会跌落在地。好奇怪啊,这感觉竟让我有了微微的安心感。不管我们遭遇何种情况,至少我们不孤单。

“克莱尔,我视你为妻……”詹米的声音没有发抖,手却在打战。我握紧了手,我们僵直的手指相互紧握,就像钳子夹紧木板。“……我保证,此生每天都将忠诚以待,无论好坏,罹病或健康,我都将爱护你、尊重你、保护你。”这些字句从远处传来,我头内的血流正如海潮退去。以兽骨支撑的胸衣紧得要命,虽然我觉得很冷,但丝质礼服底下却汗流浃背。希望我不会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