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因弗内斯,1945 第三章 林中男子(第6/8页)

“驾!”詹米对我们的马匹发出命令,催马赶上领队的坐骑。高大的暗影以盖尔语轻声交谈,马匹的步履慢了下来。

领队发出信号,詹米、默塔以及矮个儿的秃头男往后退去,而其他两人则朝右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巨岩策马急奔。半月在空中露脸,月光已经亮得能让人分辨出路旁锦葵的叶子,不过巨岩缝中的暗影还是能藏进任何东西。

正当众人疾行的身影经过巨岩时,岩凹处闪出一道火绳枪击发的火光。我正后方传来一阵足以让人血液凝结的尖叫,我胯下的马匹也仿佛被尖棍猛刺般往前急跃。突然间,我们穿过石楠地,冲向巨岩处,默塔和另一人也跟在我们身边,令人寒毛直竖的尖叫和号吼劈开了夜里的空气。

我逃命似的紧靠住马鞍头,马匹在一大片金雀花丛边突然被勒住,詹米抓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扔进花丛。这匹马再度猛烈地打转、弹跳,绕着南侧的石块转圈。马匹消失在岩影中时,我依稀看见马背上的身躯仍低伏在鞍上。等马儿再度现身时,它依然疾驰着,不过鞍上却空了。

巨岩表面有斑斑坑影,我能听见吼叫声和间歇的火绳枪响,却分辨不出我见到的动作究竟是人影,还是从岩缝中冒出的矮小橡树。

我花了点气力才从金雀花丛中脱身。我从发间、裙上拔下一朵朵多刺的金雀花,舔了舔手上的伤痕,心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可以等着巨岩旁的激斗分出胜负。如果苏格兰人战胜,或说,至少有人幸存,我想他们会再回来找我;如果他们没打赢,我可以走近英国人,但英国人很可能会认为,既然我跟苏格兰人同行,那么我必定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跟他们同伙要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从这群人在小屋里的行为来看,他们准备做的显然是英国人极度反对的事情。

也许在这场冲突中,两边都避开会比较好。毕竟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即使我全程都得靠走,也还有机会回到我熟悉的村子或镇上。我决定朝路上走,不过沿路却被难以计数的花岗岩块绊倒,这些碎岩块都是纳蒙公鸡岩“生”下的小杂种。

虽然这条路我看得清清楚楚,月光却让路走起来十分不畅。我感觉不到深度,平坦的植被和尖凸的石头看起来高度都一样,使得我得愚蠢地抬高脚步避开实际并不存在的障碍物,然后让脚趾踢到凸起的岩石。我尽可能加快脚步,聆听身后有无追捕的声音。

当我走到路上,争战的声响已经消散。我知道站在路上未免太过醒目,但如果我想找到回镇上的路,就得沿着这条路走。我在黑暗中没有方向感,也从没向弗兰克学得他那靠星象侦测方位的伎俩。一想到弗兰克,我不禁要掉泪,于是我试着转移心思,打算弄清楚下午这一连串的事情。

这似乎很难想象,不过所有迹象都直指我身处某个依然受十八世纪晚期政治及习俗所控的地方。要不是那个名叫詹米的人的伤势,我还曾想整件事是某种古装演出。从伤口上遗留的痕迹判断,他的伤势的确像是由某种极似火绳枪弹之物造成的;而小屋里那群人也不像在演戏。他们一脸正经,他们的匕首和长剑都是真货。

也许这里是某个遗世独立的村落,村民正定期重演当地历史?我听说德国有这种事,但没听说苏格兰也有。而且你也没听过演员用火绳枪互射吧,对吧?脑子里那个理性的部分讥笑着,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回头看看巨岩,以确定自己的方位,接着抬头望向天际,霎时,我全身的血都冻结了。天上空无一物,只有如羽松针的漆黑暗影呼应着漫布的繁星。因弗内斯镇的光线呢?如果纳蒙公鸡巨岩如我所知的就在我背后,那么因弗内斯镇必定在西南方不到三英里处。而如果因弗内斯镇在那儿,那么在这个距离内,我应该能在上空见到镇上的光线才对。

我烦躁地摇着身子,抱着手肘抵御寒气。我来到了另一个时空——这时,我完全相信了这个叫人难以置信的想法。然而,因弗内斯已存在六百年之久了,这村子就在那里。但显然,镇上没有亮光,这情况无疑说明了镇上没有电灯。所以,如果我需要证据佐证的话,这就是另一项证据。不过,我究竟是要证明什么?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冒出,就杵在我面前,距离之近让我几乎撞上。我抑住尖叫,转身就跑,但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臂膀。

“别怕,姑娘,是我。”

“我怕的就是这个。”出现的人是詹米,虽然我故意这么说,事实上我的确松了一口气。尽管詹米看起来同样危险,不过我不像怕其他人那样怕他。当然,一个原因是他还年轻,我猜他的年纪甚至比我小;此外,要我害怕一个才刚经手医治过的病人也很难。

“希望你没虐待你的肩膀。”我以医院护士长的责备语气说着。如果我的语气能撑起足够的权威感,也许就能逼他放我走。

“这点小伤不碍事。”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揉了揉肩头。

这时他走入一片月光中,我看到他衣服前面有一大片血迹。我马上想到了动脉出血!可是他怎么还能站着?

我大叫:“你受伤了!你肩部的伤口裂开了,还是这是新的伤?快坐下,让我看看。”我把他往一堆石块推去,快速思索着紧急处理的步骤。除了我穿的衣物,手边没有敷布可用。我正要伸手撕下身上衬裙的残布碎条打算用以止血时,他笑了。

“小姑娘,别管它,这不是我的血。至少大多数不是。”他补上这句,小心翼翼地从身上拉下吸满血的布条。

“噢……”我觉得有点反胃,咽了一口口水,虚弱地说。

“杜格尔和其他人会在路上等着,我们走吧。”他轻抓着我的手臂,动作温和友善,而非逼我随他同行。我决定利用机会,止步不前。

“不,我不要跟你走!”

他停了下来,有点讶异我的反抗。“不,你得跟我走。”他似乎没被我的拒绝激怒。事实上,我拒绝再被绑架似乎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要是我不从呢,你也会割断的我喉咙吗?”我质问,强迫他表态。

他想了想,冷静地答道:“不会。何必呢,你看起来也不重。如果你不走,我就把你拎起来,扛在肩上。你要我这么做吗?”他朝我踏了一步,我急忙往后退。我确信,他无论如何都会动手,不管这会不会让他伤势加重。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会再伤到肩膀。”

虽然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借着月光瞥见了他微笑时牙齿反射的微光。

“好吧,既然你不想让我受伤,那么我猜这就表示要跟我走啰?”我努力想找个答案驳回去,但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他再度牢牢握住我的手臂,带着我朝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