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避难所 第十五章 修道院(第3/4页)

“是的,夫人,就这么简单。我们轮流守望,从不把圣坛上的圣体独自留在这里。”

“保持清醒不会很难吗?还是您都在晚上守夜?”我好奇地问。

他点头,一阵微风拂起他如丝的棕发。他光秃的头顶需要补剃一下,冒出来的短毛覆了一层,有如青苔。“守护圣体的人各自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时间。我的话,是深夜两点。”他看我一眼,迟疑一下,似乎正在思考我对接下来的话会有何反应。

“对我来说,那个时间……”他停顿,“仿佛时间都停了。体内的情绪、血液、火气和水汽等构成人体的成分,似乎立即融成了一体。”他微笑。他牙齿有点不整齐,这是他几近完美的外表唯一的瑕疵。

“或者说,似乎这些东西全一起停了。我常想,会不会那个时刻,就如同出生或死亡的那一刻。我知道那一刻对每个男人而言都是不同的……我想,对女人也是。”他补充道,礼貌地对我点头。

“不过就在那个时候,在时间的缝隙里,似乎一切都有可能。你可以看透自己生命的局限,明白那些真的都不重要。时间停止的时候,你仿佛知道自己可以进行各种冒险,完成冒险,接着再回归自我,然后发现世界没变,一切都跟你之前刚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也似乎……”他迟疑一会儿,仔细斟酌用词,“似乎,知道一切都有可能,突然间,没什么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您真的会做什么事吗?呃,祈祷之类的?”我问。

“我吗?嗯,我会坐着,然后看着他。”他慢慢说,线条优美的嘴唇拉开大大的笑容,“然后他会看着我。”

回到房间的时候,詹米正坐起身来。他靠着我的肩膀,试着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一下,但这番尝试让他脸色苍白、全身冒汗,所以他没有异议地躺回床上,我帮他盖回被子。

我建议他喝点清汤或牛奶,他却虚弱地摇摇头:“我没胃口,外乡人。我一吃东西,不一会儿就会反胃。”

我没逼他,静静把清汤拿开。

到了晚餐时间,我坚持了一点,成功劝他喝下几口汤。他喝了几口,但都无法吞下。

“对不起,外乡人,我真令人厌恶。”

“没关系,詹米,而且你也不令人厌恶。”我把脸盆放到门外,坐到他旁边,把他垂到眉毛上的头发拨开。

“别担心。只是你的胃还因晕船而翻搅。可能我太急着逼你吃东西了。休息一下就会好。”

他闭上眼睛,叹一口气。“我会好的,你今天做了什么,外乡人?”他随意说。

他显然焦躁不安,但当我向他诉说今日的所见所闻,关于图书馆、礼拜堂、葡萄榨汁机,还有药草园,我在那里终于见到鼎鼎大名的安布罗斯修士时,他稍微放松了些。

“他真是不可思议,噢,我忘记你见过他了。”我热切地说。安布罗斯修士很高,甚至比詹米高,而且脸色憔悴,下垂的长脸有如巴吉度猎犬。十根手指纤细修长,每一根都带着淡绿色。

“他似乎什么都能种活,所有常见的药草他都有。那个温室小到他都无法站直,里面的植物不是不属于这个季节,就是不属于这个地方,或者根本不可能长出来。更不用提那些进口香料和药材了。”

药材让我想起昨晚,我不禁望向窗外。冬日暮光早早落下,屋外已是全黑,照料马厩和屋外事务的修士提灯经过时,灯火来回跳动闪烁。

“天黑了。你觉得你能自然入睡吗?安布罗斯修士有些东西可能可以助眠。”

他的眼圈因疲倦而发黑,但他仍摇头拒绝:“不,外乡人,我什么都不要。如果我睡着了……不,我想先看点书。”安塞姆从图书馆拿了一系列哲学和历史书籍给他,他伸手拿起桌上一本塔西佗的史书。

“你该睡觉了,詹米。”我看着他,温柔地说。他把书打开,放在枕头上,眼睛却继续望着天花板。

“我没告诉你我梦见了什么。”他突然说。

“你说你梦到鞭刑。”他的脸在瘀青下透着惨白,因汗湿而泛着薄光,气色令我不安。

“没错。我抬头就看到绳子陷入我手腕。手几乎都发黑了,只要一动,绳子就会磨到骨头。我的脸被压在柱子上。接着我感到鞭子末端的铅锤划开我的肩膀。”

“鞭子一鞭鞭落下,早该停了,却一直没停,然后我才明白他无意停手。绳子打得我皮开肉绽。鲜血……我的血从身体两侧和背部流下来,浸湿苏格兰裙。我觉得很冷。”

“然后我又抬头,看见肉开始从我手上剥离,我手指的骨头攀着木头抓挠,留下又长又粗的抓痕。我手臂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因为被绳子绑着才没有崩离。我想,我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尖叫的。”

“他抽打我的时候,我听见一道奇怪的巨响,一会儿后我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他已经把我全部的肉都从骨头上剥下来,鞭子正打在我的肋骨上。我知道我已死去,不过那不重要,他还是继续抽打,永远不停。他会继续抽,打到我的身体成为碎片,从柱子上落下,他还是不停,然后……”

我走过去抱住他,让他停下,但他已经先行安静下来,完好的手紧紧抓着书缘,牙齿用力咬着破皮的下唇。

“詹米,今晚我会陪着你,我可以打地铺。”

“不用。”他已经虚弱至此,却还是一样顽固,“我最好自己睡。而且我现在不想睡。你去吃晚餐吧,外乡人。我……再读一下书就好。”他低头看书。我望着他一会儿,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照他的话离开。

詹米的情况让我越来越担心。他持续呕吐,几乎没怎么吃,吃进的东西又很少能留在胃里。他越来越苍白,也越来越虚弱,对任何事都兴致索然。他白天睡很多,因为晚上睡太少。虽然他很怕做噩梦,但还是不让我跟他同房,怕自己翻来覆去会打扰我休息。

即使他肯,我也不想成天绕着他转,给他压力,因此大部分时间我都和安布罗斯修士待在植物标本室或干燥房里,或者在修道院里四处晃,和安塞姆神父聊天。他借机向我稍稍阐明教义,试着传授一些基本的天主教思想,虽然我已经一再申明自己是不可知论者。

“亲爱的,你还记得我昨天说的犯罪必要条件吗?”他最后问道。

虽然我的心灵可能有缺陷,记忆却没任何问题。“第一,这件事是错的。第二,你完全同意这件事发生。”我复述。

“你完全同意这件事发生,这一点,亲爱的,同样也是恩典出现的条件。”我们靠着修道院猪舍的围墙,看着几头褐色大猪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相互依偎。他转过头,脸倚在围栏上交叠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