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4 丑闻 Chapter 26 枫丹白露

我又睡了几天。我不知道这是身体康复的必要部分,还是对清醒现实的顽固逃避,但我只是在需要少量进食的时候才不情愿地醒来,然后又立即回到恍惚的沉睡当中,似乎胃里面那点温暖、小量的肉汤是一个拽着我的锚,把我拉到浑浊的睡眠深渊里。

几天过后,在听到耳边持续不断的说话声,感受到有手把我从床上抱起来时,我醒了过来。那双抱着我的手臂健壮有力,是男人的手臂。在片刻的时间里,我感到十分喜悦。然后我一路清醒过来,虚弱地排斥着一股烟草和廉价葡萄酒的气味,发现抱着我的是雨果——路易斯·德拉图尔的庞大男仆。

“放我下来!”我说道,无力地拍打着他。见我突然死而复生,他似乎被吓了一跳,几乎把我丢下去,但是一个威严的高音说话声让我们两人都停了下来。

“克莱尔,我亲爱的朋友!不要害怕,亲爱的,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去枫丹白露,那里的空气和食物都是你需要的。还有休息,你需要休息……”

我像刚出生的羊羔那样在光线下眨眼。路易斯粉红、焦虑的圆脸飘浮在旁边,好似云中的小天使。赫德嘉嬷嬷站在她身后,既高大又严厉,就好像伊甸园门口的天使。她们都站在医院门厅的彩色玻璃窗户前,这又增强了我那种天国般的幻觉。

“是的。”她说道。她的深沉嗓音让这个最简单的词语显得比路易斯叽叽喳喳说的所有话都要有力。“这对你有好处。再见了,亲爱的。”

随着她的辞别,我被抱着走下医院的台阶,然后被随意地塞到路易斯的马车里,我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意志去反抗。

马车在道路的坑洼和车辙上颠簸,让我一路上始终醒着。这趟旅程,以及路易斯不停地说话,旨在消除我的恐惧和疑虑。起先,我恍恍惚惚地尝试回应,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她并不需要我回答,而且没有我的回答,她说得更加轻松。

在医院凉爽的灰色石头拱顶里度过数日后,我感觉自己像是刚被解开的木乃伊,在这么多光亮和色彩的冲击下有些退缩。我发现向后退一点要好过些,所以就让这些光亮和色彩从身边逝去,不去分辨它们的成分。

这个策略起了作用,直到我们到达枫丹白露外面的一片小树林。橡树的树干黝黑且粗大,低垂的宽大树叶把地面笼罩在阴影里,留下摇摇曳曳的光线,让整片树林看上去像是在风中轻微移动。我正心不在焉地欣赏着这种效果,却注意到有些我以为是树干的东西其实在动,在十分缓慢地来回转动。

“路易斯!”我喊叫出来,抓住路易斯的胳膊,打断了她的唠叨。

她猛地冲到我这边,看我在看什么,然后又迅速回到她那边,把头伸到窗外,朝马车夫喊叫。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来,扬起许多灰尘,刚好停在树林的对面。那是三个人,两男一女。路易斯继续用尖厉和愤怒的声音抗议和质问,其中穿插着马车夫的解释或道歉,而我却没有关注。

那三个人虽然在转动,他们的衣服虽然在轻微地颤动,但他们本身却是静止的,比吊着他们的那些树还要静止。他们的脸因为窒息而变成了黑色。弗雷先生肯定不会赞同这种情况,我在迷迷糊糊的震惊中想着。这种处决虽然业余,但很有效。风向转变,一丝微弱的臭气吹到了我们身上。

路易斯尖叫起来,暴跳如雷地捶打窗框。马车猛地向前驶出,把她摔回到座位上。

“该死的!”她说着,快速地往通红的脸上扇风,“这蠢货干的蠢事,把车停在那个地方!真是草率!那样受惊吓肯定对孩子不好。我可怜的亲……噢,亲爱的,我可怜的克莱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醒你的……我说话这么不得体,要你怎么原谅我啊……”

幸运的是,她因为有可能会让我不开心而产生的焦虑,让她忘记了自己看到那些尸体而产生的焦虑,但是尝试去阻止她道歉让人特别疲惫。最终,我没有办法,只好把话题转移到那几个被吊死的人身上。

“谁?”话题转移成功,她眨了眨眼,然后回想起她受到的惊吓,掏出一瓶嗅盐,尽情地闻了闻,然后本能地打了个喷嚏。

“胡格……阿嚏!胡格诺教徒,”她呼哧呼哧地说了出来,“离经叛道的新教徒。马车夫就是这么说的。”

“还要吊死他们?都现在了?”不知为什么,我还以为这种宗教迫害是更早时期的遗风。

“通常不只因为他们是新教徒,尽管信新教就足够让他们被绞死。”路易斯抽着鼻子说。她用刺绣的手绢轻轻地擦拭着鼻子,挑剔地看了看结果,然后又把手绢捂到鼻子上,以令人满意的声音擤了擤鼻子。“噢,好多了。”她把手绢塞回口袋里,然后叹着气靠到后面。“我现在恢复了。真是吓人!如果必须吊死他们,没问题,但是就必须在公共道路边上吊死,让女士们看到和闻到恶心的东西吗?你闻到没有?呸!这是梅达伯爵的地盘,我要给他写封特别难听的信,说到做到。”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几个人吊死啊?”我问道。要想真正地与路易斯谈话,直截了当地插话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噢,很有可能是因为巫术。你看到的,其中有个女人。通常,牵扯到女人的就是巫术。如果只是男人,那么最常见的是因为宣讲叛乱或异端言论——只有男人才可以传道。你看到那个女人穿的丑陋的黑衣服没?真是难看!总是穿黑色衣服,太让人消沉了。什么样的宗教会让信徒总是穿这么朴素的衣服呢?显然是邪教,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们害怕女人,就是这样的,所以他们……”

我闭上眼睛,向后靠到座位里。我希望路易斯的乡间宅邸不要太远。

除了那只不能分离的猴子外,路易斯的乡间宅邸还有许多其他品位有问题的装饰品。在巴黎时,她必须咨询丈夫和父亲的意见,所以房子都装饰得很奢华,但风格比较柔和。但是,儒勒在城里太忙,很少来这座乡间宅邸,所以路易斯就能够自由地展现她的品位。

“这是我最新的玩具,可爱吧?”她温柔地说着,用手爱抚着那个深色的木雕房子。这个木雕房子不协调地装在墙上,边上是个欧律狄刻形状的镀铜堡垒。

“那个看上去像是布谷鸟时钟。”我不敢相信地说。

“你之前见过?巴黎应该没有啊!”想到自己的玩具可能不是独一无二的,她稍微噘起嘴唇,但是她把指针向前拨了一个小时,表情也随之快活起来。她向后退,在那只机械鸟把头伸出来接连发出几声尖厉的“布谷”声时,自豪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