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阴羽苍狼 第四章

解冻后的阴羽原如同一场美梦般漂亮。望不见边的黑色草原低回起伏,如同牧女娇嫩的肌肤。大望山和有熊山上没有化尽的白雪压着黑色的山麓,白得纯净漂亮,黑得乌油如炭,黑白分明得耀眼。龙牙河的水依然冻着,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两种纯净的颜色了。龙牙河的色泽是亮闪闪的,它龙一样盘绕在阴羽原的黑色胸膛里,像是巨熊身上切开的一条星辰之缝。他们猜想在春天开冻的刹那,星辰真会从这条河里,掉落到草原上来呢。

这么漂亮的景色里,没有人会想到死亡,但它们无处不在。瀛棘人仿佛看到那些死亡的黑色兀鹫在高天上盘旋,还想要找准机会再猛扑下来。这样的好天气,是逆违天理的,谁知道它能持续多久呢。真正的酷寒一定会到来的。

每一个还能动的人抓紧时间,开始疯狂地修建避寒的居所,收集过冬的饲料。瀛棘王让还爬得动的驮马和男人到20里外的山上去砍伐松树和冷杉。这些人勉强组成了两个千人队,斧头和工具紧缺,却要每天砍伐近5万根树干,然后把它们拖回来修筑房屋围墙和营地的木栅栏——这是一项疯狂但又必须完成的计划。

男人们和驮马离开了,修建房屋和木栅栏的工作只有靠女人们来完成了。木栅栏是用长矛和削尖的树杆做成的,它们斜斜地插进土里,尖头向外,栅栏外还有一道浅浅的壕沟——它对付不了青阳骑兵,只能用来稍稍抵御一下数日后将被饥饿驱使下山的野兽。

修建住屋是最困难的事情,游牧人惯用的毛毡帐篷是无法抵御这儿的严寒的,瀛棘部又重新起用了祖先的卡宏修筑方式。

她们在地里往下挖掘,挖出半人深的长方形土坑,地面以上以卵石为墙基,用原木一根一根地垒成墙,长边要向外面鼓出来。屋顶也是密排圆木,再铺上厚厚的草捆,最上面压上一层泥土。这些房子的形状低矮丑陋,看上去仿佛两头削平后倒扣的船。它的名字就叫“卡宏”,最早的北荒游牧民——瀛棘的祖先就是住在这样的卡宏里。也正是瀛棘祖先有这样的居住习惯,才让他们在搬迁到远在南方的瀛海边后,比较容易地接受了东陆式的城市定居生活。

每四个卡宏会围成一个方块,其中一个卡宏稍微短一些,留出一个缺口供牲畜进出。所有的门口都朝向内院,很宽,便于牲畜进出。这些牲畜是瀛棘的命根子,它们在最冷的夜晚,会被允许进入到室内过冬。

大合萨低眉垂目,在地上用脚步丈量出卡宏的排列位置和方式,每走一步就在地上扔下一颗圆仔花的种子。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瀛棘人发现合萨已经很老了,要他的助手扶着他走。他不再是瀛棘人印象里那个骑着灰马,倾听星辰和神衹的密语,像神一样庄严地给他们指路的大合萨了。在踏出起初的几步时,他那肥厚的下巴哆嗦了几下,居然流露出迟疑和犹豫的神情。

他的脚步看起来散乱,其实每方卡宏的分布都是映照着天上的星斗排布的。他边走边唱诵起无人能听懂的密咒:愿星辰给我们万物的骨骼,秘密流入眉骨,力量流入肩胛,妙语流入牙齿,阿暮撒喝吧,贴勒也牙吧……

在大合萨的散乱脚步里,我们逐渐看出来瀛棘王斡耳朵是一个庞大的卡宏方,它独居在二百五十方卡宏的中心点上。二箭之以外有一整排的栓马桩如城墙将它围绕。按照他的设计,任何人不得走入这个区域,否则就应被去掉了箭簇的箭射倒在地。在他的脚步下,我们看到了黄鼬皮壁障和黑貂的暖帐,诸王和百僚的坐床重列左右,一个刻七宝云龙的楠木御座,前面是三重高的阶梯,用雕刻龙的白石阑,那些那颜贵族们便应该顺着不同的台阶上下朝觐,殿柱72根,横有9行竖有8列,这些柱子都要镏金雕花,挨着这个大殿的北墙,是另一间内部有45根柱子的大房间,通往院子,这房间便作马廊用,而围绕着院子的东西两厢分别做为侍卫和下人的住所。

大合萨走得气喘吁吁,溜圆的汗从他的脖子上成串滚下,落在尘埃里。在他看来,这样的形式实在是太过简朴,不合体制。可是在如今的形势下,他还能走出什么样的步伐出来呢。瀛棘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大合萨的汗出得更勤更多了。大合萨与瀛台檀灭不睦早已在部落中上下流传。怀王无子嗣,他屁股下的那张楠木大椅早已被众多宗王所眼热,稍有势力者都互相倾轧,大合萨是昆天王瀛台寒回的亲信,曾经多次在怀王面前进言前山王权柄太炽,该当削减前山王的兵马。谁也料不到最后瀛棘部新安惨败,怀王突然死了,临灭国大祸时,这王位成了烫手山芋无人肯接,只有前山王一力承担起这大责会是如此结局。大合萨便觉得自己如行走在刀刃上一样维艰。

我父亲瀛棘王颇为严厉地扫了大合萨一眼,道:“大合萨你是准备在这盖什么呢?”

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嘴唇一弯,把一点谦卑的笑现给瀛棘王:“大君,如今事机紧迫,只能从权,昭德殿……”

“昭德殿深广可容千人,今日合我们瀛棘之力,能盖得起来吗?”瀛棘王冷冷地说。他大步上前,将空地上的脚印抹去大部,只留下大约60步长45步宽的一道痕迹。

大合萨脖子上的汗密密麻麻地冒出来就如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大君此言,那是要置我死地,如许小的屋子,怎能体现王的尊严呢?若不循体制树殿,我难以向万民交代哪。”

我父亲瀛棘王一把拖住大合萨的手,使他转了个方向看。那时候,大合萨的背后已经成了一大片热气腾腾的工地,无数的女人撩起裙子,赤足踏在泥地上,挥动大锤,在风中按照大合萨的脚印砸着大木桩定位。无数的女人在头上系着长巾,挥动铁镐,在木桩限定的土地上向下挖掘。

“所有这些将作的大活,都是由女人完成。可有哪一代的体制如此?,”他似笑非笑地斜眼看着大合萨,一语双关地道,“你大合萨为了我檀灭的尊严费心,我很感激,可惜来得不是时候呀。”

大合萨擦了擦头上的汗,闭目想了半天:“大君深意,我明白了。”

所有瀛棘的大合萨名字都会是也里牙火者或者也里牙不突者。在这音节连绵的长串名字中,也里是蛮语中瀛海的称呼,代表着这位合萨的统治区域。他名字里的第二个词牙是法师的称谓,而火者则带着尊贵的,至高无上的含义,不突则是智慧深厚的意思。也里牙火者,现今的大合萨,这位无比尊荣的神界代言人,在人间的威严面前,终于也知趣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