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阴羽苍狼 第三章

天气越来越冷。瀛棘部的队伍在紧随着的狼群和青阳骑兵的陪同下,慢慢地走向北方。八百里黑草丛生的北荒越来越近了,而希望也越来越渺茫。白天越来越短,到了夜晚,天空中有时会飘下微薄的冰粒。大合萨每天都在观察天象和太阳沉入地平线的角度,而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每天都在念念有词,奋力作法,将一捧一捧的燕麦种子撒向天空,想要驱赶走天上的寒气,但他脖子上的汗珠却被冻成了冰晶。

八百里北荒是被大望山、国樘山国屋山和有熊山包围成的一片狭长盆地,据说翻上大望山口,就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翻动的黑色海洋。有熊隔得远远的,朦胧而虚弱,看上去仿佛一具残骸,淹没在黑草下。北荒又叫阴羽原,它的草是黑色的,黑得如同鬼魅呵出的冷气,如同黑熊身上茂盛的毛发。

一踏入大望山所属的高原,冻死的人立刻多了起来。瀛棘部在拼命地挣扎前行,他们筋疲力尽,所能承担的压力已经到了尽头,在这样无穷无尽的跋涉中,哪怕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想到,就这样算了吧,反正就要达到终点了,剩下的人会把它延续下去,他们可以做到了,那我就不用再如此辛苦了。他们含笑睡去,然后就再也不肯醒来。十个夜晚过去之后,蜿蜒数百里的队伍变得断短了很多,整个部族已经从出发的八万余人锐减到三万人。这支日见缩小的队伍缓慢移动着,不再是理智让他们前进,而是一种惯性在驱使他们不停地往前走了。

那是一个残忍的早晨,他们肩负着瀛棘最后的希望,终于艰难地翻过大望山口时,却发觉自己俯瞰着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莽原。他们没有看到一枝黑草,黑草已经被白霜完全覆盖住了。

三万人齐声叹了口气,三万份绝望的叹息落到地上,烫得冰冻的大地嗤嗤哧哧作响。

他们绝望地跪在了山头上。这儿便是瀛棘最终的埋骨所在吗?

从出发开始,我父亲瀛棘王就一直像冰雕木琢般坐在他的踏火马拉着的车上。他的车始终行在前面。他的王妃在激励部民,然而他却几乎不说不动,不论是手下报告失踪者被屠杀的消息,还是钦天监对他吐露时间上的真情。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人们看不出喜怒哀乐。那名带刀的老叶护寸步不离他的左右,他现在是他惟一的护卫,而所有的人都清楚,青阳现在并不喜欢这个王。

只要有机会,后面紧缀着的两支轻骑,是不会浪费它的。

所有的人都跪下后,瀛棘王和他的车马就显露了出来,仿佛退潮过后海滩上的礁石。

“你们知道吗?”瀛棘王望着脚下那片白色的平原说,“这里原来是我们瀛棘部的发源地啊。”

我们离开得太久,已经把它忘了。

“你知道有熊山的传说吗?”他对左右说,他们现在都因为绝望而蹲伏在地,只有那名老得记不起自己姓名的叶护还站在他的身后。“我知道这个故事。”老叶护接口慢慢地说道。他开始讲了起来。

他讲述的那个传说如美酒般醇厚热烈,野性十足,我们似乎都曾在梦里听说过它。

曾经有一只黑熊在这里与巨怪搏斗,那场战斗惊天动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它相比拟。它们进退的脚印连成了深谷,它们伤口中喷涌的鲜血喷涌淹没了大地,太阳的光辉被它们喉咙里升起的叫嚣和热气所遮蔽,大地一片冰冷黑暗。

黑熊最终打败了,它被抛尸四野,头颅被抛到雪山,心脏被抛到冰海,四肢被抛在悬崖,牙齿被抛到深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一首被遗忘的老歌慢慢地又被人所记起。这曲旋律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在那里冲撞回转。奇怪的是我们把它忘得太久太久了。我们都没发现讲故事的人什么时候换成了瀛棘王。他在那儿唱道:

“昔者有熊,与神违争,其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江海,毛发草木。”

很久以后,我还替这头熊惋惜。那是一只胆大包天的熊,它与天神相争,死了之后,还将骨头和毛发散落为四处的生灵。其实它没有死,只是换了种方式生存了下去。熊牙战士,熊眼战士,都是它身上成长出来的最勇敢的战士。

“我们瀛棘,就是这只熊。永远也不会死去。”

“传令下去。山脚宿营。”我父亲瀛棘王说。他大步走向护卫队中,将一辆骡车从队伍中拖了出来,之前谁也没注意过这辆车。他们将它与运送粮草的大车混在一起了。

他抛开青布车帘,将车里的三个人扶了下来。

许多人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我们部族中还隐藏着这么老的人。那三名老头长得仿佛一模一样,他们的整张脸都被埋在乱蓬蓬的须发中,说话的时候胡子常被咬在嘴中,他们老得萎缩成小小的一团,被瀛棘王扶掖着上了马车。

瀛棘王把他们抱到的是他自己的踏火马车上。

那些马在一片烟雾和火焰中跳腾,没人看得清它们的面孔,只有瀛棘王能驾御它们。瀛棘部的人们看着马的嚼铁在烈焰中亮得发白,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被这样的马踢上一脚,就会被烧成一根兀立的焦炭。它们跑得比死亡还快。等到殿后的那两支青阳轻骑惊觉,瀛棘王已经跑得远了,他们消失在山坡下那一大片热气腾腾逐渐弥散开来的雪雾中。

青阳人派了两百名骑兵去追赶,他们在默默站着的三万名老弱病残者的目光下翻腾着滚下山坡,可是追兵刚下到山脚就发现谷底的那些积雪一直陷到他们的马肩膀。被压裂的雪壳像锋利的匕首,划破了马的肚皮,那些畜生哀鸣挣扎。他们根本就没法在这样的雪地里往前走上十尺。

那天晚上,天气更加糟糕,到了后来。雨里头夹杂着一片片的雪花开始飘了下来。我们就在山脚下宿营。驮驼车在营地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子,孩童的卫队冒雪巡哨,其他的人都在白布的帐篷里躺着,可谁都没有睡觉,他们在静静地等着,希望能从外面听到点什么,可是帐篷外面只有冰冻的雨点敲打在雪地上的声音,只有持着白木杆来回走动的那些孩子们的声音。

这种嘈杂的寂静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哨兵的一声呼喊。这声响如涟漪扩散开来,飞快地传遍了整个营地。他们纷纷钻出帐篷向有熊山望去。

在黑漆漆的夜里,有熊山的山眉上,点起了两团巨大的篝火,就如同两盏巨灯,划开浓厚的黑雾。

那是熊的眼睛,它又复活了。

营地里的篝火星星点点,都被这巨光压灭,便是青阳的营寨里,那些骑兵也被这巨光惊醒,乱纷纷地从帐篷中爬出来,向山上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