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星期五俱乐部(第3/8页)

“我有点累了,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弁天的视线一直在餐桌上的两个不倒翁之间游移。她微笑着注视我,下一秒目光又移往旁边的不倒翁。她把黑发像丸子一样盘在头顶,让我联想到怒发冲冠的模样,她本就吓人的冰冷微笑这下显得更加骇人。

“帝金坊。这里有两个不倒翁,你不觉得奇怪吗?它们有相同的焦痕,就连弄脏的地方也一样。”

“没错,确实可疑。”

“矢三郎是个变身高手。”

我暗暗叫苦——看来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弁天拿起餐桌上的天狗香烟,送进嘴里。帝金坊弯腰替她点烟。火焰燃起,弁天像蒸汽火车般吐着白烟,瞬间仓库里宛如失火一般浓烟密布。平日安住的巢穴遭人用火烟熏,想必就是这种滋味。我遥想祖先的痛苦,试着屏住呼吸,最后还是忍不住狂咳起来。一直打量两尊不倒翁的弁天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冲着我嫣然一笑。

“好久不见啦,矢三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金阁、银阁找我商量,说妹妹最近常独自外出,似乎是被坏公狸给拐骗了。”

“真是两个碍事的家伙。”

“人家可是关心妹妹的好兄长。”

弁天将还没捻熄的天狗香烟塞进泛着黑光的手提包,拎着我,踩着清亮的脚步声离去。

“走吧,帝金坊。灵山坊,你们也是。”

我皱着眉头被她抱在胸前。她走下楼梯,朝拜倒在一旁的古董店主人微微点头示意,走向寺町路。只见她领着一身黑衣的鞍马天狗,沿着热闹的商店街走向北方。她俯看怀里的我,露出猫儿般的微笑。

“真是又圆又可爱,你就暂时当只不倒翁吧。”

“要去哪里?”

“你毁了我的飞天房,还弄丢了我心爱的扇子,当然要请你到星期五俱乐部作秀喽。这是我们说好的,别说你忘了哦。”

“关于‘五山送火’那晚,我真不知该如何向您道歉。可是……”

“用不着道歉。”弁天愉快地抬起脸,“要是你的表演不受好评,把你煮成火锅就行了。”

寺町路旁,有一家寿喜烧店。

这家老店创立于明治时代,木材与水泥交错的建筑物兼具日式与欧式风格。有人说,光是看到那威严十足的大门灯笼,就觉得食物一定好吃。穿过暖帘,店里灯光昏暗,金黄色的朦胧灯光照向走廊,光线未及处则一片漆黑。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味氛围。客人被领到楼上。楼梯像地道般狭窄,而且陡峭,仿佛会有阿猫、阿狗或是什么尊王志士跌落下来[2]。愈往上走,光线愈暗。上楼后,包覆全身的美味空气愈来愈浓厚,牛肉香气扑鼻而来,简直如梦似幻,似乎就连泛着黑光的楼梯也变得美味可口。

我和弁天来到这家寿喜烧店的顶楼包厢,等候星期五俱乐部其他成员的到来。十叠大的包厢里摆有两张圆桌,坐垫堆叠在角落。

我变身成普通大学生,全身僵硬地在包厢角落正襟危坐。

弁天手倚栏杆坐在窗边,眺望商住楼鳞次栉比的景致。从窗户往下看,可见寺町路的拱廊屋顶呈南北纵向排列。对能在天空飞翔的弁天而言,这样的景色或许无趣,但对只能在地上爬行的狸猫而言,可是罕见的美景。

天空的卷积云染成了桃红色,让人打心底感到寂寥的秋风阵阵吹来。

“你喜欢寿喜烧吗?”

“只要不是狸猫锅,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好吃。”

“比起寿喜烧,我更爱狸猫锅。”

“古怪的嗜好。你不懂,牛肉比狸猫肉好吃多了。”

弁天凝望远方。“自你父亲成了狸猫锅,不知过了几年了。”

“你明明也吃了那顿火锅,别说得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

“当时我刚加入星期五俱乐部,还是第一次吃狸猫。”

弁天白皙的脸颊被夕阳余晖染红。

“那火锅真是汤鲜味美啊。”

等到天空转为藏青色,寺町路的拱廊发出白光,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陆续现身。每当有人走进包厢,弁天便鞠躬向成员介绍我:“他是今晚的演出者。”幸好她没说,“这是今晚的火锅料。”

最后走进来的成员,笑容满面地问候弁天:“晚安。”

“老师,真高兴见到您。”弁天也笑脸相迎。

“今晚寿老人、福禄寿缺席,我事先知会过店家了。”

来了五福神和狸猫一只,晚宴就此展开。

现场摆了两个铁锅,侍者送来装着啤酒瓶的竹笼,四处传来倒啤酒以及搅拌生鸡蛋[3]的声音。女侍在热烫的铁锅里倒进油,摆上撒着晶亮砂糖的牛肉,热闹的嗞嗞声传来,令人垂涎的香味直冒。这时加入酱油再滚一下,牛肉就煮好了。众人举箸享用。接着又放进牛肉,放进青葱,放进豆腐,只见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嗯”、“啊”、“好”地赞叹着,仿佛心中喜悦难以言喻。

喝餐前啤酒时包厢里还静默无声,此时显得生机勃勃。

“光凭这声音和香味,就能喝好几杯啤酒了。”

“那惠比寿兄就尽情畅饮啤酒,您的牛肉由我来解决。”

“哪儿的话,前戏可是为了重头戏而存在的啊。”

“肥美的好肉有害健康哦。”

“某位文人说过,牛吃草,所以这不是牛肉锅,是草锅。既然是草,就无须担心胆固醇。是这样没错吧,老师?”

“现在的牛还吃草吗?”

“如今这时代,牛可是听着莫扎特喝啤酒的。”

“这么说来,我们是一面喝啤酒,一面吃啤酒喽?”

“就像吃米饭配米饭一样。”

我被安排在弁天身旁,在天敌的环伺下吃着牛肉。父亲的惨死、弱肉强食、食物链……胸中挥之不去的各种思绪在生蛋拌牛肉的香味中逐渐消融。我真是没用。汗颜无地。美味至极。铁锅里净是人间美味啊!我的嘴嚼个不停,弁天凑向我耳边,替我一一介绍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

与我和弁天同吃一锅的男子是“布袋和尚”,只见他以飞快的速度将锅内美味一扫而空,送进他的啤酒肚。据说他是个大胃王;而弁天之所以尊称他为“老师”,则是因为他在大学教书。邻桌则是三名男子共享一锅。身穿和服的年轻男子是“大黑天”,他是京料理铺千岁屋的老板。看起来很不好惹的肌肉男则是“毗沙门天”,他是晓云阁饭店的社长。他喝了啤酒后满脸通红,笑声之响亮连我的肚皮都为之震动,豪迈的作风就像骑马的游牧民族。最后一人是“惠比寿”,他的脸就像受热融化的蜡人,眼角下垂,据说是以大阪为据点的银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