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第2/3页)

言珝在桂树下驻足,扭头看看已只比自己矮小半个头的长女,笑容里满是感慨。

“当年我与你母亲离开京城到原州来赴任时,你尚在襁褓。过了七年,你突然被送到我面前,竟就这么高了,”他随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又道,“如今更是威风凛凛的云大人啦。”

他看着这个自己精心呵护的小娃娃长大成人,从牵着自己手到独自立于世间,心中自是又骄傲又落寞。

这种为人父的心情,云知意无法完全体会,只是觉得父亲有些伤感。

她自小就不擅长在父母面前撒娇,这种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便道:“我如今是不是威风凛凛,这事见仁见智。但我可以确定,我七岁那年绝对没您方才比划得那么矮。”

“你这孩子,从小就爱较真,”言珝眯起笑眼,藏好眼中薄薄老泪,“绪子,爹和你说点事。”

云知意微蹙眉心,敛神站好:“您说。”

“隔壁那小子如今在州府的动作越来越大,我总觉得气味不太对,”言珝对着隔壁霍家的方向努了努嘴,“均田革新的事,你一步步办得又稳又利落,在同辈年轻人里已算是木秀于林。往后要多留神,别让人给盯上了。”

到底是官场浮沉多年的老江湖,这直觉很灵敏,就是方向稍有点偏差。

隔壁那小子确实盯上他女儿了,不过显然不是他想的那种盯法。

云知意的心虚几乎达到顶峰,舌头险些打结:“您也、您也多留神。”

“我这头倒不必你担心。奇怪,你结巴什么?”言珝瞥她一眼,好笑地摇摇头,话锋一转,“还有,正好你今日回来,爹有件事求你。”

“您这话怎么说的?您是我爹,有事吩咐就行,什么求不求的?”云知意惊疑不定,又有点微恼,“您遇着什么事了?”

“眼下还没事,我只是以防万一。或许,也未必会到那么糟的地步。”

言珝安抚地轻拍她的肩。

“你祖母拨给你的护卫,能否借几个来家里?等过段日子,若没见什么异动,我就将人给你还回去。我白日都在府衙,你弟弟妹妹也要在南郊的学堂混到下午才回,你母亲独自在家,我不太放心。”

言宅不大,只需几名护卫,就能将前前后后都顾全。

“好,我明日就让柯境带几个人过来。”云知意毫不犹豫地应承后,喉间紧了紧。

“不过,爹,您跟我讲实话,是言知时在外面惹了什么人,还是您……”

“不关他的事,这回还真是我惹的祸,”言珝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对长女道,“月初盐业司送到我这里的记档有问题。他们很快就察觉送错了,派人来要回去,说是字迹不清晰,第二天重抄了一份给我送来。”

云知意狐疑地眯起右眼:“您最初看到那份记档,有什么问题?”

“田家去年冬向州府上报,要从沅城贩十船海盐回来,”言珝扯了扯唇角,眉目微凛,“但从盐业司第一次送来的那份抄本里的明细看,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四个多月里,全州市面上新增海盐,最多不过七艘船的量。”

市面上少了三船海盐的量,换别人可能不会立刻察觉,但言珝对数值极其敏锐,几乎到了“看一眼就心诵能算”的地步。

“这不对劲。田家就算囤库存,首选也不该是海盐。”云知意笃定地脱口而出。

她立刻就能明白问题所在,言珝有些惊讶:“你几时对盐业的门道如此精熟了?”

云知意笑笑:“这几个月和蔺家老爷子周旋,我也不是白陪他闲聊,学到不少从前没留意的东西。”

根据律法规制,零售到百姓手中的盐,无论海盐或井盐,价格都是一致的。

但沅城的晒盐场多,海盐进货成本相对低廉些,商家售出海盐获利会略高于井盐。

所以,原州盐业商会历来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无论是手持盐引的大盐商,还是从大盐商们手中买盐再去零售的二道贩子们,在囤积库存时,都会选择积压利润稍薄的井盐,优先抛售海盐,不会轻易将海盐留在手里。

从言珝的发现来看,去年冬田家报称买回来十船海盐,但在之后长达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有三船的量始终没有出现在市面上,这显然有悖商家常理。

见长女陷入沉思,便再度轻拍她的肩:“绪子,不要鲁莽强出头。毕竟事情已过大半年,这事不好查了。也怪我一开始大意,只以为是盐业司文书吏誊抄出错,便没想到要留证据。直到盐业司派人来取回时,托辞理由是‘字迹不清晰’,我才惊觉不是抄错数值那么简单。他们第二次送过来的抄本,数量就完全对上了。”

盐业司的人此举就叫“乱终出错、欲盖弥彰”。

若单纯是文书吏大意抄错,找言珝取回时只需认个错就好,何必用“字迹不清晰”这样的蹩脚借口?

言珝这种擅长明哲保身的老江湖,发现这么大个疑点,面上倒还端得住,盐业司的人来找他要回第一份记档时,他就打哈哈说自己上午和同僚躲懒喝茶去了,还没来得及看。

但他自己也清楚,这点把戏最多能蒙过盐业司,田岭是一定不信的。

“我不确定田岭会怎么做,找你借护卫只不过图个心安,”言珝无奈地指了指自己,“我毕竟是州牧府官员,平日里出了家门就往府衙去,很难寻到机会直接对我下手;而你也一样,通常下值后就回望滢山,有整队云氏派给你的精锐护卫,他更不会傻到轻易去动你。”

算来算去,言珝最大的软肋就是言宅。

这边除了几位老仆,就只一个柔弱的云昉和不靠谱的言知时、还没满十四的言知白。若田岭真打算用点什么下作手段……他不得不防。

“爹您放心,我明白了,不会鲁莽的。”

——

入夜,云知意坐在寝房内的雕花小圆桌旁,思绪起伏驳杂。

根据她爹的发现,去年冬,田家报运十艘海盐,最终却只有七艘的量出现在市面上。

而霍奉卿说,漕运司的公文记档显示,去年田家这十艘船,其中有三艘,没有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的记录。

原州到沅城来回将近三千里水路,田家耗时耗人派出去十艘船,不可能空着三艘回来。

但那之后,市面上正好少了三船量的海盐。

所以,没被检查的三艘船,到底从沅城运了什么回来?!

这个问题困扰着云知意,使她到了夜半中宵还睡不着。

末了,她披衣起身,独自摸黑上了朱红小楼,踮脚望向一墙之隔的霍家院落。

隔墙这院一直是霍奉卿的书房,此刻正有灯烛的光芒透窗。

云知意在书楼翻出个小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