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云知意将他们领到了书楼的顶层。

霍奉卿之前是进过云知意的书楼,却没上过这顶层来,今日一见才知竟别有洞天。

顶层并非寻常书房模样,更像个居高临下的观景亭。

四面墙上都开了巨大的“落地见月窗”,从每个窗望出去,都自成一景。

如今时值春末夏初,阳光和煦,春风温柔。东窗有晴光如轻纱斜入;南窗是望滢山的满目葱翠;北窗可见城中浮生,西窗遥遥俯瞰艳艳桃林。

室内只在避窗处分别摆放了一个大多宝阁和几个小书架,整个房中以填了棉质软物的地席铺满;中间摆着矮脚大方几,上有红泥小炉煨着咕嘟嘟冒白气的茶壶,旁边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与时令茶果。

五人围着矮脚大方几落座后,等候在此的婢女便捧上净手的温热巾子,再替他们分好茶。

云知意捂唇打了个呵欠,接过巾子,低声对婢女道:“你不必在这里照应了。若无旁的事,就去厨房催着些。”

“是,大小姐。”婢女应下,对四位客人辞礼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婢女离开后,云知意让大家随意自便,气氛顿时少了几分拘谨。

“云知意,你这可绝了!”薛如怀端起茶盏,不可思议地瞪眼笑嚷,“你们云氏管这叫书楼?我等凡人瞧着这气派,都快赶上东郊报国寺的藏经阁了!”

邺城东郊的报国寺里有座七层高的藏经阁,算是邺城最显眼的建筑之一。

挨着云知意盘腿而坐的顾子璇也跟着调侃笑道:“知意啊知意,如今这宅子就你一个主人,却建这么大一座书楼,你奢靡不奢靡?!”

云知意浅啜一口春茗,随口笑答:“我搬进来后只让人对各处做了修缮加固,并无改动新建。书楼是造这宅子时就有的,而宅子是我先祖青山君建的。这‘奢靡’的大帽子我可不戴啊。”

昨夜没睡足,这使她的嗓音不同于平日。绵软轻沙,余音缓缓跌进满室通透晴光,如漂亮而柔软的羽毛悠悠划过人的耳廓。

顾子璇捂心,浮夸笑嚷道:“哎哟,要命了要命了!知意你这声音,听得我骨头发酥……唔!”

原来是云知意拿了一颗脆枣蜜饯,反手塞进了她的嘴里。

“诶,还挺好吃的,这是什么呀?”顾子璇笑嘻嘻咬着那颗脆枣蜜饯,偏头向云知意发问,并不记突然被堵嘴的仇。

云知意眉眼弯弯:“我姑姑们管这东西叫‘美人笑’。”

将新鲜蜜枣一分两半,却并不完全剖断,然后烘到完全脱水,密封储存起来。若要上桌时,厨房侍者们才将脆枣干取出,往每颗脆枣中间夹上蜜浆浸透的熟糯粉团。

“两片红中间一层糯白,像极了美人展颜笑露齿,”顾子璇笑得满不正经,“就像你这个小美人儿现在这样哦。”

“有的吃还堵不住你嘴?”云知意头疼地揉着眉心,笑得无奈,“你以往不是这样的。考完试就反常得像个轻浮浪荡子,什么毛病?”

薛如怀与陈琇纷纷露出会心的笑,只有霍奉卿不是太愉快。

他以端茶的动作稍作遮掩,悒悒不乐地瞟了对面两个挨在一处的笑闹不停姑娘,又想冷哼了。

薛如怀喝了口茶后,好奇发问:“这栋书楼足足五层高。说真的,不违制吗?”

《大缙律》对各类建筑是有严格规制的,原州当然也比照执行。

邺城是原州府城,又地处国门北境,担负着防御外敌的职责,为避免阻挡军尉府瞭望哨的视线,近百年内新起的私家建筑很少有超过三层的。

顾子璇哈哈笑:“那你说,报国寺的七层藏经阁违制吗?”

薛如怀皱眉:“报国寺那能一样吗?都建成两百多年了,有那藏经阁的时候还没有如今的《大缙律》呢。”

云知意拿了块山楂糕咬了小口,漫不经心地笑道:“有这宅子的时候,连报国寺都没有。你再捋捋,违制吗?”

在场五人中数薛如怀史学最差。此刻连陈琇都反应过来了,他还在发懵。

顾子璇乐不可支地拍腿大笑:“薛如怀,昨日下午的史学你白考了吧?知意不都说了,这宅子是青山君建的啊!”

青山君云嗣远那个时代,世袭藩主在自家藩地上拥有绝对的军政治权,加之战乱频繁,远在王都的君主对边地藩臣的约束力甚微,藩主的私宅几乎是想修多高修多高,谁也管不了的。

“嗐,我这脑子!史上的事总是听过就忘。”薛如怀自嘲笑笑,拿了一块桃花酥来吃。

大家就着茶果点心说说笑笑着,一直沉默的霍奉卿忽然对云知意道:“霍奉安想找你借的几本书,你可以现在带我去取吗?”

“好啊。可你没说奉安要借什么书。”云知意放下茶盏。

“辞赋文采一类的,但他没说具体书目,”霍奉卿说得煞有介事,“我替他挑就是。”

“好,这类书在二楼,”云知意站起身来,对另外三人道,“你们先坐,我带他下去挑了书,很快就回来。”

——

二楼的某间房内,十排书架林立其间。

云知意走到靠墙那一排,随手指指:“喏,这里全是文采辞赋一类了。我不太清楚奉安的学业进度,你自己替他选吧。”

霍奉卿目光灼灼地锁定她,轻挪长腿,一步步抵近。

“站这么近想做什么?”云知意笑瞪他,本能地退了两步,后背就贴在了书架上。

她先才说顾子璇一考完试就变得活像轻浮浪荡子,可与霍奉卿此刻的行为相比,顾子璇似乎小巫见大巫了。

霍奉卿勾唇,不答反问:“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连霍奉安都可以唤得这么亲近,偏叫我就连名带姓?”

“因为奉安温驯乖巧嘴又甜,每次见我都笑眯眯的,我自是疼他一些,”云知意挑衅笑睨他,“若你肯做‘奉卿小弟’,那我也疼你。”

“你想得到挺美,”霍奉卿低声轻笑,“我只肯做‘奉卿哥哥’。”

“哦,那没得谈了,往后还连名带姓叫你。”云知意抿笑,徐徐打量他。

他今日穿了湖蓝素锦春袍,内里是银线满绣如意纹腰带,外罩单层云雾绡,配色清爽又斯文雅正。

啧啧啧,好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假象。

云知意游移的目光半垂,不经意就落在了他的腰带上。

他上辈子为官后,若着常服,腰带多半都是这样式。她借酒行凶的那回,蛮劲一起,扯断的那根腰带就是银线满绣如意纹的。

想起自己前世那次胆大包天的罪行,云知意不由地心生羞耻,两颊慢慢就烫了起来。

“无端端脸红什么?”

她没敢立刻抬头,这使他浅浅轻轻的促狭笑音清晰入耳,在她心尖挠起一阵酥麻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