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自己人在自己人中间 第六章(第2/5页)

莲娜并没有骂痛自己,他觉得有些奇怪。她坐在“松下”大屏幕电视机前的真皮沙发上说啊说……说得几乎很坦率。

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她真的认为他有一群情妇?真的认为他不是因为在空中呼啸的子弹,而是因为漂亮的身材而拯救了一位陌生姑娘?真的觉得他们生活得不好,生活得很穷?是说的三年前买了一套高级住宅,把它布置得像个玩具,还到法国去过圣诞节的他们吗?

妻子的声音痛心疾首,很自信地指责着。

马克西姆用手指一弹,把烟灰往下扔去。他看了看黑夜。

黑暗,黑暗临近了。

他在那里,在洗手间里杀死了一个黑暗魔法师。宇宙之恶最令人讨厌的一个产物。一个身怀邪恶和恐惧的人,一个会从周围人身上吸取能量、会蹂躏他人心灵、会把白变成黑和把爱变成恨的人。跟平常一样,他一对一地同整个世界斗争。

只是这种事以前从没有发生过。一连两天碰上这些魔鬼:或许他们都从自己恶臭的洞穴里钻了出来,或许是他的视力变好了。

就像现在。

马克西姆从十楼的高处看去,看到的不是闪现稀稀落落灯光的黑夜的城市。这是对盲目和虚弱无力的人而言的。他看到凝聚的黑暗在大地上方飘荡着。它的位置不高,大概在十一至十二层楼高的地方。

马克西姆看到了一个黑暗的产物。

像往常一样,像平时一样。只是为什么这么频繁,为什么接连不断?已经第三次了!一昼夜三次!

黑暗在震颤,在摇晃移动。黑暗苏醒着。

背后,莲娜用疲倦、悲伤、气恼的声音数落着他的过错。她站起身来,走到通往阳台的门口,好像怀疑马克西姆会听不到她的声音似的。好,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吵醒孩子们,如果他们睡觉了的话。不知为什么马克西姆怀疑起来。

要是他真的相信上帝就好了,完完全全地相信。但那种微弱的信仰,那种净化灵魂,每次都会使马克西姆感到温暖的微弱信仰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了。在邪恶盛行的世界上不可能有上帝。

然而,如果说上帝是存在的……假设存在,或者说在马克西姆心里还存有真正的信仰,那他现在就会跪下,跪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朝昏暗的夜空,朝静静地闪烁着忧郁的星光的天空举起手,会喊:“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不是我所能承受的!从我身上卸下这个负担,请求你,帮我卸下吧!我不是你需要的人!我软弱无能。”

喊吧——不要喊。不是上帝把这种负担放在你身上的,他也不会为你卸下。前面昏暗的灯火飘荡,燃成了红色。黑暗的一只新的魔爪。

“莲娜,对不起。”他推开妻子,走进房间。“我要走了。”

她打住说了一半的话,刚才还闪烁着气愤和委屈目光的眼睛里现在流露出一种恐惧。

“我马上回来。”他想回避妻子的问题,迅速地走到门口。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等一等!”

眨眼间责骂转换为哀求。随后莲娜冲出来,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脸,一副可怜、讨好的样子。

“请原谅,请原谅我,我多么害怕!原谅我说了蠢话,马克西姆!”

他看着在一瞬间失去敌意的、屈服的、愿做一切的妻子,她只是希望他这个笨蛋、好色之徒不要离开家。难道他的脸上出现了什么东西——一种比他们干预过的匪徒抢劫更使莲娜感到害怕的东西吗?

“我不放!不放你到任何地方去!你看,深更半夜的!……”

“我什么事也没有,”马克西姆温柔地说,“好了,轻点,孩子会醒的。我马上回来。”

“你不想自己,那也要想想孩子!想想我!”莲娜很快地改变了方法。“要是他们记起汽车车牌号码呢?要是现在有人来找那个坏女人呢?我该怎么办?”

“不会有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马克西姆知道这是实话,“如果突然有人来——门很结实。打电话给谁——你也知道。莲娜,让我出去吧。”

妻子横在门口不动,伸开双臂,仰起头,不知为什么眯起眼睛,仿佛正在等待挨他的打。

马克西姆小心地吻吻她的脸颊,跑到一边去了。他走到外厅,眼睛里流露出十分慌张的神色。从女儿的房间里传来了低沉刺耳的音乐声——她没有睡,打开录音机只是为了盖过他们粗暴的声音,盖过莲娜的声音。

“不要!”妻子在后面小声哀求道。

他穿上外衣,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东西是否还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

“你一点儿也不为我们着想!”好像是出于一种习惯,不知不觉地不抱任何希望了一般,莲娜压低声音喊道。女儿房间里的音乐声变得更响了。

“这不是真的,”马克西姆平静地说,“我考虑的正是你们。我会保护你们的。”

他不想等电梯,大步迈下楼梯,妻子的叫喊声从背后传来,真出人意料,因为她不喜欢家丑外扬,从来没在家门口大声嚷嚷过。

“你最好是爱,而不是保护!”

马克西姆耸耸肩膀,加快了脚步。

大冬天的,我就站在这里。

一切如旧,僻静的门洞、背后的汽车声、路灯的微光,只是天气更寒冷了。而这一切看起来既简单又明了,如同电影中一名第一次出巡的年轻美国警察的感受。

维护法律、追捕邪恶、保护无辜。

要是一切都这么简单明了,就像十二年或者二十年来一样,并永远这样,那有多好啊。要是世界上真的只有两种颜色——黑色和白色——就好了。即使著名的星条旗思想培养出来的最忠诚老实的警察也早晚会明白:街上不仅只有黑暗和光明,还有妥协、让步、契约,还有间谍、陷阱、挑拨离间。早晚有一天他得被迫交出自己人,或把一包包海洛因偷偷扔到别人口袋里去,或小心谨慎地把拳头打在别人的臀部,以免留下私刑的痕迹。

而一切——都是为了迎合那些最普通的准则。

维护法律、追捕邪恶、保护无辜。

我也必须明白这点。

我走过一条狭窄的砖砌的羊肠小道,用一只脚钩起墙脚下的一片报纸。就在这里,倒霉的吸血鬼已腐烂了。他确实倒霉,错的只是让自己陷入了情网。他爱的不是女吸血鬼,而是人类,是牺牲者,他的食物。

就在这里我泼出酒瓶里的伏特加,灼伤了一个女人的脸。而她,正是我们守夜人按规定抽签选出来献给吸血鬼们享用的。

他们黑暗使者喜欢把自由挂在嘴边,而我们则常常对自己说:自由是有限度的。

而这一切,对于那些生活在人类中间,只是在才能方面胜人一筹,而在志向方面却与人类毫无差别的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而言,也许完全正确;对于那些选择了按照规则生存,而不制造冲突的他者而言,也或许完全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