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第4/5页)

布兰吓得都不敢喊。火堆已烧成若干微弱的余烬,而朋友们睡得香甜。他几乎要溜出自己的身躯,进入狼体内,但夏天远在数里之外,而他不能把朋友们无助地丢在黑暗中,面对井里出来的莫名东西。我告诉过他们不要来这儿,他悲哀地想,我告诉过他们这儿有鬼魂。我告诉过他们,应该去黑城堡。

那脚步声很是沉重,缓慢迟滞,摩擦着石头。它一定十分巨大。老奶妈的故事中,“疯斧”是大个子,而黑夜里出没的妖怪更加硕大。从前在临冬城,珊莎告诉他,如果躲进被子底下,黑暗中的恶魔就找不到人。现在他差点这么做,随即想起自己是个王子,几乎就要长大成人了。

布兰在地板上蠕动,拖动那双无力的腿,直至碰到梅拉。她立刻醒转。没有谁醒得有梅拉·黎德那样快,没有谁像她这般高度警觉。布兰将一根手指按到嘴上,示意别说话。她立刻听见了声音,他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来。回荡的脚步,微弱的呜咽,沉重的呼吸。

梅拉一声不吭地拿起武器,右手抓三叉捕蛙矛,收拢的索网悬于左手,光脚静悄悄地走向那口井。玖健仍在熟睡,对周遭变故毫无知觉,而阿多边呻吟,边翻身,显得很不踏实。她在阴影之中移动,绕开月光,像猫一般安静。布兰盯着她,发现连自己都很难察觉矛上反射的微弱闪光。我不能让她独自与妖怪搏斗,他心想。夏天在远处,但是……

……他溜出自己的皮,进入阿多体内。

跟进入夏天不同。进入夏天太容易,现在布兰连想都不用想。这更困难,就像往右脚套左脚穿的鞋,怎么也不合适,而且这鞋很害怕,这鞋不明白怎么回事,拼命要把脚推开。他尝到阿多嗓子里污物的味道,几乎厌恶地逃离。但他不能,反而挣扎着坐起,双腿收至身下——一双壮硕的腿——然后站立。我能站了。他跨出一步。我能走了。感觉如此怪异,差点当即摔倒。他看到自己就躺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一个小小的残疾,然而“他”现在不是残废。他抓起阿多的长剑。井里的呼吸声已变得跟铁匠的风箱一样响。

突然一声号哭,如同匕首穿透全身。黑暗中,巨大的影子钻上来,歪歪扭扭地撞进月光之中,恐惧从布兰心中油然升起,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发现自己又躺回地板,而阿多吼着“阿多,阿多,阿多”,就像当日湖中塔上,雷电闪耀之时。但那黑夜中出没的妖怪也跟着惨叫,在梅拉的索网内狂乱翻腾。布兰看到长矛从黑暗中猛刺而去,那东西踉踉跄跄地跌倒,不断挣扎。号哭仍从井内传来,甚至更响了。地上那团黑糊糊的东西一边翻滚抵抗,一边尖叫:“不,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梅拉站在上方,银色的月光在捕蛙矛尖端闪烁。“你是谁?”她提问。

“我是山姆,”黑糊糊的东西抽泣着,“山姆,山姆,我是山姆,放我出来,你刺疼我了……”他在月光下打滚,在梅拉那张纠结的索网中瞎扑腾,而阿多仍在喊:“阿多,阿多,阿多。”

这时玖健把枝条加入火堆之中,吹气使得焰苗重新噼噼啪啪蹿起来。有了光线,布兰看到井边是个苍白的女孩,面庞消瘦,全身裹在兽皮里,披一件大黑斗篷,正试图让怀中的婴儿停止号哭。地上的东西隔网摸匕首,可惜孔眼太小,做不到。他不是妖怪,也不是浑身滴血的“疯斧”,只不过是个大胖子,穿黑色羊毛布衣服,外加黑毛皮、黑皮革、黑锁甲。“他是个黑衣弟兄,”布兰道,“梅拉,他来自守夜人军团。”

“阿多?”阿多蹲下身子,窥视网中人。“阿多。”他又大声说。

“黑衣弟兄,对。”胖子仍像风箱一样喘气,“我是守夜人的一员。”他的下巴缠了根网线,迫使他抬头,其他的线则深深嵌入脸颊。“我是乌鸦,求求你,把我放出来。”

布兰突然变得不大确定:“你是三眼乌鸦吗?”他不可能是三眼乌鸦。

“我想不是。”胖子转动眼珠,只有两颗眼珠,“我是山姆。山姆威尔·塔利。放我出来,它弄疼我了。”他又开始挣扎。

梅拉厌恶地哼了一声:“别乱动,如果扯坏我的网,我就把你扔回井里去。躺着别动,我替你解开。”

“你是谁?”玖健问那抱婴儿的女孩。

“吉莉,”她说,“用紫罗兰花取的名。他是山姆。我们没想吓唬人。”她摇晃婴儿,柔声低语,终于制止了号哭。

梅拉为肥胖的黑衣弟兄解索网。玖健走到井边,向下窥视:“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卡斯特堡垒,”女孩道,“你是那个人吗?”

玖健转身看她:“那个人?”

“他说山姆不是那个人,”她解释,“有另一个。他被派来寻找那个人。”

“谁说的?”布兰问。

“冷手。”吉莉轻轻回答。

梅拉掀开索网一端,胖子坐起来。他在颤抖,布兰发现,而且仍然拼命喘气。“他说这儿会有人,”他长吁一口气,“城堡里有人。但我不知你们就在楼梯顶上,不知你们会扔出一张网,还戳我肚子。”他用戴黑手套的手摸摸腹部。“有没有流血?我看不见。”

“没那么严重,只想把你捅倒而已,”梅拉说;“来,让我看看。”她单膝跪下,触摸他的肚脐周围。“你穿着锁甲耶。根本连皮都没破。”

“啊,但还是很疼。”山姆抱怨。

“你真的是守夜人的弟兄?”

胖子点点头,下巴微微颤动。他的皮肤看起来苍白而松弛。“我只是个事务员,负责照看莫尔蒙总司令的乌鸦。”片刻之间,他似乎快要哭出来,“但我在先民拳峰把它们弄丢了,都是我的错。我还迷了路,连长城都找不到。它有一百里格长,七百尺高,我居然找不到!”

“你已经找到了,”梅拉说,“把屁股抬起来,我要收网。”

“你怎么穿过长城的?”山姆挣扎起身时,玖健问,“这口井是否通往某条地下河,然后可以过来?可你身上一点也不湿……”

“这里有道门,”胖子山姆说,“一道暗门,跟长城本身一样古老,被称为‘黑门’。”

黎德姐弟交换一个眼神。“我们能在井底找到这道门吗?”玖健问。

山姆摇摇头:“你们不行。得由我带路。”

“为什么?”梅拉想知道,“如果确实有道门……”

“你们找不到。即使找到了,它也不会开。不会为你们而开。这乃是黑门。”山姆揪揪褪色的黑色羊毛布衣袖,“他说过,只有守夜人的汉子能够打开,需要一个发下誓言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