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章 布与玻璃 Cloth and Glass 26

我现在才开始了解统御主的文化整合有多么精妙。他长生不老,而且在帝国中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优点之一,就是他能直接有效地影响最后帝国的发展。

他从不同文化中撷取了不同元素移植入他全新、“完美”的社会。例如,克雷尼恩建筑师的建筑技巧出现在世家大族的堡垒。克雷尼恩的时尚流行——男士穿套装,女士穿礼服,是统御主选择借用的另外一个元素。

我想,虽然他憎恨艾兰迪所属的克雷尼恩人民,但内心是深深倾慕他们的。当时的泰瑞司是乡野游牧民族,克雷尼恩则是文化灿烂的礼仪之邦。无论有多讽刺,拉刹克的新帝国高度模仿了他憎恨的人民的文化。

26

鬼影站在只有一个房间的密屋里。这房间当然是非法的。公民禁止这种东西的存在,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可以不对任何人负责,不受人观察。幸好,禁令无法阻绝这种东西的存在。

只是让这种房子更昂贵而已。

鬼影的运气很好。他几乎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燃烧的建筑物上跳下,手中还握着六个镕金金属瓶,边咳嗽,边流血,记不得怎么回到自己的密屋。他应该死了。就算没有被烧死,他也可能被出卖。如果这家非法小旅社的老板发现鬼影是什么样的人,从哪里逃出来,奖金的诱惑必定令人难以抗拒。

可是鬼影活了下来。也许密屋中的其他盗贼认为他被抢了,或者他们根本漠不关心。无论如何,他都还站在房间前方的小镜子前,脱下了上衣,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伤口。

我还活着,他心想。而且……觉得蛮不错的。

他伸展四肢,转着手臂。这伤口的痛楚远少于应有的程度,在阴暗的光线下,他可以看到刀伤如今已经结痂,开始愈合。白镴在他的腹部中燃烧,与熟悉的锡火一同奏出美丽的和谐乐章。

它是不该存在的东西。在镕金术中,不是拥有基本的八种力量之一,就是拥有全部十四种,单有或全有,永远不会只有两种。可是鬼影尝试燃烧别种金属时,毫无效果。不知如何,他只得到白镴来搭配他的锡。虽然这件事够令人讶异,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盘踞在他心头。

他看见了卡西尔的灵魂。幸存者回来了,还在鬼影面前现身。

鬼影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不是有信仰的人,可是……一个死人,或是被他人称之为神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救了他一命。他担心那是幻觉。可如果真是幻觉,他又是如何取得白镴的力量?

他摇摇头,手伸向绷带,却因为镜子里面的东西而停下动作。他上前一步,仰赖外面的星光提供足够的照明。靠着敏锐到极致的感官,他轻易就看到肩膀的皮肤上的一小点金属,只探出些许的小头。

那个人的剑尖,鬼影想道,就是刺伤我的那把剑。剑断了,但末端一定是卡在了我的皮肤中。他一咬牙,准备要将剑尖拔出。

“不要。”卡西尔说道,“别动,它就像你身上的伤口一样,都是存活下来的证明。”

鬼影一惊。他环顾四周,这次没有人影。只有声音。可是他很确定他听见了。

“卡西尔?”他迟疑地问道。

没有回答。

我要发疯了吗?鬼影心想。还是……如同幸存者教会的教义?卡西尔会不会已经成为某种更伟大、守护信众的存在?如果是如此,卡西尔一直照看着他吗?这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安。不过,如果这为他带来白镴的力量,那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鬼影转身,穿上衬衫,再次伸展手臂。他需要更多信息。他昏迷多久了?魁利恩在做什么?集团中有别人来了吗?

他暂时先不去想他的奇异体验,从房间溜了出去,进入阴暗的街道。以密屋的标准而言,他的这一间并没有多了不起,只不过是一条贫民窟小巷弄的墙后所隐藏的暗房。可是,总胜过于住在如今他身旁的这些,位于阴暗、迷雾满布的城市中的拥挤综合屋里。

公民喜欢假装他的小乌托邦里一切完美,可是鬼影一点也不讶异地发现这里其实和所有城市一样,自然也有贫民窟。邬都有许多人不喜欢住在可以被公民监控的区域,因此居住在一个称之为劳难的区域,那里是一条特别拥挤的运河,远离所有的主要河道。

劳难区里杂乱地挤着木头、布料、人的身体。小屋靠着小屋,建筑物危险地倚靠在岩石与大地上,交相倾叠,沿着运河的石墙,朝黑暗的天空攀爬。某些地方,有人睡觉时只用一片绑在两块漂流木之间的肮脏布料遮蔽,上千年来对迷雾的恐惧也屈服于现实。

鬼影轻巧地爬下拥挤的运河中。有些成堆的建筑物堆得又高又宽,对下方的人来说天空只剩下窄窄的一线,世界黑得如同子夜般,除了鬼影这样的人外,谁都看不清四周。

也许这团混乱正是公民没有造访劳难区的原因,或者他只是想等到对王国的掌握更稳定后,再来一举清除他们。无论如何,他严格的社会搭配创造出来的贫困生活,造成一种奇特、公开的夜间文化。统御主派人在街道上巡逻,禁止夜游,可是公民表示迷雾属于卡西尔,因此他不能禁止人民进入迷雾。在鬼影的经验中,邬都是第一个可以在半夜时找到一间还开着的小酒馆供应饮料的城市。他走入酒馆,披风拉得紧紧的。这里没有正式的酒吧,只有一群身上脏污的男子围绕着地上的篝火围坐,其他人则坐在角落的板凳或箱子上。鬼影找到一个空箱子,坐了下来。

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聆听,筛选进入耳里的对话。当然所有人的话他都听得见,就算戴着耳塞也一样。当锡眼的要诀不是能听到什么,而是能忽略什么。

脚步声在他附近响起,他睁开眼睛。一名男子身着缝了十几个不同扣环与铁链的长裤,在鬼影面前停下,重重地往地上放了一个瓶子。“大家都得喝。”那人说道,“我得付钱才能经营这里,不准有人进来干坐。”

“你有什么?”鬼影问道。

酒保踢踢瓶子:“泛图尔氏五十年陈年精酿,以前一瓶要六百盒金。”

鬼影微笑,掏出一枚佩币,这是公民所铸造的钱币,等同一枚铜夹币。经济崩塌还有公民对奢侈品的反感让一瓶过去数百盒金的酒,如今几乎一钱不值。

“三枚一瓶。”酒保说道,伸出手。

鬼影又掏出两枚钱币。酒保将瓶子留在地上,鬼影只好自己将它拿起。没人给他开酒器或杯子,想来需要额外付费,不过这瓶酒的酒塞倒是比酒瓶口要凸起几寸。鬼影打量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