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章 布与玻璃 Cloth and Glass 18

拉刹克没有解决世界的所有问题,反而每解决一个,就造成一个新的。可是,他有足够的智慧,让每个问题都比先前的要小一点。所以,因为太阳变化与灰烬掩埋地表而死去的植物,变成了养分不足但可以生长的植物。

他真的拯救了世界。没错,世界几乎被毁坏也是他的错,但是整体而言,他做得相当不错。至少他没有把灭绝放进这个世界,像我们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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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赛德用力一拍马臀,让它疾驰而去。马匹的四蹄踢起一块块积灰。马匹的皮毛原本是洁净的白色,如今变成粗糙的灰色,肋骨也开始显现出来,它营养不良到已经无法驮载骑士,而他们也不能一直拿食物去喂养它。

“看了真让人难过。”微风说道,跟沙赛德一起站在堆满灰烬的道路上。他们的两百名侍卫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动物跑走。沙赛德忍不住觉得,释放他们最后一匹马是否是种象征。

“你觉得它能活下来吗?”微风问道。

“我想它一段时间内应该可以在灰烬下找到吃的,”沙赛德说道,“可是不容易。”

微风闷哼:“这年头我们所有人要‘活下去’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祝那畜牲好运吧。你要跟我和奥瑞安妮一起坐马车吗?”

沙赛德瞥向肩膀后方的交通工具。在经过改装后,如今马车是由士兵在拖拉。他们移除了门,换成窗帘,也拆掉一部分的后壁,让重量大幅减轻,又有两百人可轮番上阵,这马车并不会增加太多负担;但沙赛德知道自己要是被别人拉着走的话会有罪恶感,他过去形成的奴性仍然太强。

“不。”沙赛德向微风说道,“我要四处走走。谢谢你。”

微风点点头,走回马车跟奥瑞安妮坐在一起,一名士兵为他撑着阳伞遮蔽灰烬,直到他进入马车。沙赛德拉起旅行外袍的帽子,遮在头顶,一手抱起活页夹,大步跨越黑色的地面,走到队伍最前面。

“葛拉道队长,可以继续行军了。”他说道。

众人重新出发。这段路不好走,灰烬越发厚重,落脚又滑又累,积灰在脚下滑动挪移,几乎跟走在沙地上一样困难,但即便是如此艰困的路程,也不足以让沙赛德的心神从烦恼中暂时解脱。他原本希望造访军队,与依蓝德和纹会面能让他得到片刻放松。这两人是他很亲密的朋友,他们对彼此的爱经常能让他精神一振。毕竟,他们的结婚仪式还是他主持的。

但这次的会面反而让他更不解。纹允许依蓝德死亡,他心想。她会这么做,都是因为我教导她的事。

他在袖袋里放了一张花的图片,试图要理解他跟纹之间的对话。沙赛德怎么会变成人们讨教的对象?他们难道感觉不出来他只是个骗子,只会背诵动听的答案,却无法真心认同自己的建议?他觉得很迷惘,觉得有重量在压挤他,要他放弃。

依蓝德把希望跟幽默感说得轻而易举,仿佛快乐只是一个决定。有人是这么认为的。曾经,沙赛德也会同意他们的说法。如今,一想到要采取任何行动,就让他感觉反胃。他的想法持续被疑虑入侵。

这就是宗教的用途,沙赛德心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肩上背着包袱。它帮助人们度过这种时刻。

他看着手中的活页夹,打开来,边走边翻着纸张。读完数百种宗教,没有一种能给他寻找的答案。也许是因为他太熟悉宗教了。大多数集团成员无法像司卡那样崇拜卡西尔,因为他们都明白他的缺点与小怪癖,他们先将他视为人,然后才是神。也许宗教对沙赛德而言是一样的。他太了解它们,因此太轻易就能看到漏洞。

他不会批评那些选择信仰宗教的人,但沙赛德目前为止在他研究过的每个宗教中都找到了互相矛盾与伪善之处。神性应该是完美的。神不会让信徒被屠杀,也绝对不会让世界被想拯救它的好人摧毁。

剩下的几个宗教中,必定有一个会提出答案,一定要有他可以发现的真相。内心的黑暗窒息感威胁着要击倒他,但他反而更投身于研究了。沙赛德拿出下一张纸,绑在活页夹外。他要边走边看,不看时就把活页夹反过来拿,不让灰烬沾到。

他会找到答案。他不敢去想万一没有答案的后果。

他们终于进入中央统御区,这里的人仍然能挣扎地种植食物而过活。微风跟奥瑞安妮没有离开马车,但沙赛德乐于走路,即便这样很难研读他的宗教文件。

他不知道该对这些田野作何感想。他们经过了无数片田野,因为依蓝德尽量把人民都往中央统御区集中,然后命令他们为了即将来临的冬天种植食物,住在城市里的司卡习惯于劳作,因此很快便遵照依蓝德的命令行事。沙赛德不确定这些人是明白当下的危机,还是只是乐于按照别人的命令行事。

路边堆满一堆堆的灰烬。每天司卡工人都必须清理掉晚上落下的灰烬,这种无止境的工作——用人工方式将水挑至新开垦但无法引水灌溉的田地也是——创造出亟须人力的农业结构。

可是,植物的确在生长。沙赛德的军队经过一片又一片田野,每一片都冒出褐色植物的小芽。这个景象应该能为他带来希望,但他却很难看着新苗而不感觉到更大的绝望。在巨大的灰烬堆边,它们看起来如此渺小脆弱。就算不将迷雾纳入考虑,依蓝德要如何在这种状况下喂饱整个国家?什么时候灰烬会多到无法移除?司卡们在农田里工作,姿势跟在统御主时期时差不多。他们的人生真的有所改变吗?

“看看他们。”一个声音说道。沙赛德转头看见葛拉道队长走到他身边。光头的粗壮男子有着一副好脾气,哈姆提拔起来的士兵都有这个共同点。

“我知道。”沙赛德低声说道。

“就算又有灰又有雾,看着它们仍让我充满希望。”

沙赛德猛然看向他:“真的?”

“当然。”葛拉道说道,“我的家人务农,泰瑞司大人。我们住在陆沙德,但在外围农场耕作。”

“可是,你是士兵。”沙赛德说道,“在她杀死统御主的那天晚上,不是你带着纹贵女进去皇宫的吗?”

葛拉道点点头:“其实我是领着依蓝德陛下进入皇宫去救纹贵女,不过后来显然她不太需要我们的帮助。无论如何,您说得没错,我是统御主皇宫内的士兵,当我加入军队时,父母把我逐出家门,但我真的无法面对终生种田的人生。”

“这工作相当辛劳。”

“不是因为这个。”葛拉道说道,“不是劳动,而是……绝望。我无法忍受自己终日工作,种植出来的东西却终究属于别人,所以我才离开农田,成为士兵,因此看着这些农夫才给了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