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2页)

米尔瓦很恼火。医师艾格莱丝向来以沉默寡言著称,但米尔瓦已经听过布洛克莱昂东部边界那些树精兴奋的描述,知道了十四天前那些事的细节——一阵魔法弧光闪过,一个红发女术士出现在布洛克莱昂森林,还带来一个伤者,后者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那人正是洞穴里的猎魔人,树精们称他“格温布雷德”,意思是“白狼”。

按照树精的说法,起初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身负重伤的猎魔人不时尖叫着醒来,又在尖叫中晕厥过去。艾格莱丝为他草草包扎一番,女术士咒骂着哭了起来。但米尔瓦根本不信这些:有谁真见女术士哭过?然后杜恩·卡纳尔来了命令,由银色双眸的艾思娜——布洛克莱昂森林的女主人——直接下达。送走女术士,树精森林的统治者说,照料猎魔人。

她们果然是这么做的。米尔瓦亲眼看到他躺在洞里,那洞窟流淌着布洛克莱昂的神奇泉水。他受伤的肢体用木条固定,做了牵引,缠着厚厚一层羊皮和柯尼海拉藤——一种具有治疗功效的攀援植物——并敷上了织骨草的草皮。他的头发白得像牛奶。不寻常之处在于,他是清醒的;而缠着柯尼海拉藤的人通常只能躺在原地,让流经体内的魔力借着自己的嘴胡言乱语……

“好了吗?”医师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打破了她的沉思,“你怎么打算的?想让我怎么告诉他?”

“叫他下地狱去。”米尔瓦厉声说道,正了正自己的腰带——那上面挂着沉重的钱袋和猎刀,“你也可以跟去,艾格莱丝。”

“随你。我又不能强迫你。”

“说得对。你不能。”

***

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森林,穿过稀疏的松树。她很生气。

米尔瓦知道七月第一个新月之夜发生在仙尼德岛的事件,因为松鼠党一直在谈论这事。巫师集会期间,岛上发生叛乱,巫师死伤惨重。接着,仿佛收到信号一般,尼弗迦德军队开始进攻亚甸和莱里亚,战火随之点燃。而在泰莫利亚、瑞达尼亚和科德温,松鼠党成了众矢之的。先是据说有支松鼠党突击队协助了仙尼德岛上的反叛巫师,然后又据说有个精灵——也可能是半精灵——用刀子捅死了瑞达尼亚国王维兹米尔。于是狂怒的人类开始追捕松鼠党,意欲复仇。冲突全面展开,精灵血流成河……

哈,米尔瓦心想,也许牧师们没说错,世界末日和审判日真的近在眼前了!世界已化作火海,猎捕人类的除了精灵,还有其他人类。同类相争,手足相残……猎魔人也开始插手政治……还加入了叛党一方。猎魔人本该游历世界,杀死意图伤害人类的怪物才对!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猎魔人会放任自己卷入政治阴谋与战争。对了,记得有个故事里讲一位蠢国王,说他用筛子打水,让野兔送信,还封了猎魔人作伯爵。可这儿真有位猎魔人参与了对抗诸王的叛乱,又来到布洛克莱昂森林逃避惩罚。也许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你好啊,玛利亚。”

她吃了一惊。倚着松木的娇小树精有着银色的眸子和头发。在杂乱斑驳的林墙映衬下,落日的余晖给她的头镶上了一道光环。米尔瓦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

“向您致意,艾思娜女士。”

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将一把小巧的新月状金匕首插回树皮腰带。

“起来吧,”她说,“陪我走走。我想跟你谈谈。”

她们在阴暗的森林里走了很久——银发的娇小树精,亚麻色头发的高个子女孩,她们一直保持着沉默。

“你好久没来杜恩·卡纳尔了,玛利亚。”

“我没时间,艾思娜女士。从缎带河到杜恩·卡纳尔有很长一段路,而且我……您明白的。”

“我明白。你累了吗?”

“精灵需要我的帮助。说到底,帮助他们可是您的命令。”

“是我的请求。”

“没错。是您的请求。”

“我还有一个请求。”

“和我想的一样。是不是跟那个猎魔人有关?”

“帮帮他。”

米尔瓦停下脚步,转过身,动作利落地折下高处的一枝金银花,在指间转了一圈,扔在地上。

“半年时间里,”她看着树精的银色双眸,轻声道,“我冒着生命危险带领精灵残存的部队来到布洛克莱昂森林……等他们恢复精力、伤势痊愈后,再带他们离开……这些还不够吗?我做得还不够多吗?每个新月之夜,我都会趁着夜色踏上林间小径。我开始害怕阳光,就像蝙蝠或猫头鹰……”

“没人比你更熟悉这些林间小径。”

“可我在森林里什么都打听不到。我听说那个猎魔人希望我去人类聚居的地方打探消息。而他是个叛徒,光是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吸引an’givare的耳目。我必须在城市里隐匿行踪。万一有人认出我怎么办?记忆仍在,鲜血未干……而且是那么多血,艾思娜女士。”

“的确如此,”古老树精银色的双眸怪异而冰冷,眼神令人费解,“那么多血。”

“一旦他们认出我,会把我钉死在尖桩上。”

“你很谨慎。细心又警惕。”

“为了收集猎魔人要求的信息,我必须抛开警惕。我必须找人打听。而如今,好奇心是很危险的。如果他们抓住我……”

“你有你的门路。”

“他们会将我拷打至死,或把我关进德拉肯伯格的地牢……”

“可你欠我的。”

米尔瓦转过头,咬住嘴唇。

“我的确欠你的,”她苦涩地说,“我没忘。”

米尔瓦眯起眼睛,同时紧咬牙关,表情开始扭曲。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她又看到了那个夜晚的惨白月光。她想起脚踝的痛楚,想起套住自己脚踝的绳圈,还有扭伤的关节。她又听到那棵树突然伸直时,树叶发出的飒飒声……还有自己的尖叫和呻吟;她想起自己绝望、疯狂而又惊恐的挣扎,以及意识到自己无法挣脱时那阵传遍全身的恐惧……叫喊,恐惧,绳索的嘎吱声,摇曳的影子;颠倒的大地,颠倒的天空,颠倒的树木,一切都摇晃不止。痛楚。血液冲击着额角……

黎明到来时,树精们在旁边围成一圈……银铃般的笑声仿佛从远处传来……提线木偶!摇啊,摇啊,小木偶,脑袋朝下脚朝天……还有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然后是一片黑暗。

“的确,我欠你的。”她透过齿缝吐出几个字,“的确,我这条命是你给的。看来只要我还活一天,就永远还不清这笔债。”

“每个人都欠着类似的债。”艾思娜答道,“这就是人生,玛利亚·巴林。债务,责任,感激,报答……为某个人做某件事。或许,其实是为我们自己?因为事实上,我们还债的对象归根结底是自己,不是别人。每当我们欠下什么,就必须向自己还清。我们同时是债务人和债权人,重要的是我们内心那笔账能否算清。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就被赋予了生命,从那时起,我们偿付债务的行为就没能停止。向我们自己。为我们自己。为了那笔账能最终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