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缘起(第2/9页)

迎香满腹惊惶,委屈、愤怒、不安纠做一团,早顾不得仪态,朝家中急急奔走。四周仿佛旋转起来,化作纷乱人影,指着她窃窃私语,各种不堪之言洪水般涌入她耳内,似乎正有千百人举着手在她背后追赶、叫嚷。自来到这桂川县,她一直沉静和气,从不多言,更不敢招惹事端,自认未做过半点亏心事,可自己不惹事,却有事来惹人,乱七八糟的流言如附骨之蛆,硬将她打作不洁之人,只因她是外乡人,且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么?

她心头混乱不堪,胸口阵阵发冷,又阵阵发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一股悲愤委屈堵在中间,把百般思绪都堵死了。一口气奔到巷口,方停下喘气,四下静悄悄的,年节还未过完,巷内人家似乎都走亲戚去了,她一人站在此处,更显孤寂无援。迎香眼神涣散,四下望了一圈,似乎不能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她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自己怎就掉入了这样一个噩梦中呢?

远远的,前面走来一人。见她呆立在此,犹豫片刻,轻声招呼她:“穆姑娘。”

迎香犹在发呆,听人唤,抬头看了半晌,才认出是朱菡萏,木然开口:“……朱姑娘。”

“穆姑娘怎么在此站着?”朱菡萏轻声询问,穆迎香只是摇头,勉强朝她扯出一抹轻笑,喃喃说道:“朱姑娘。”菡萏以为她有话要讲,看着她,等了片刻,她却什么也没说,只呆望着自己。菡萏有些不安,看起来穆姑娘神色似乎不太对劲,可是……碍于流言,不便邀她去自己家坐坐,但此刻撇下她走开也不好,一时相对无语。

迎香渐渐清醒过来,似乎从一场迷梦中苏醒,四周的嘈杂渐渐远去了,天地间一片寂静,眼前的盈盈白雪中站着一名姑娘,斜打着伞,戴着风兜,搀着小丫头,朱红裙裾在风中微微摆动,不胜娇羞。迎香看着菡萏红润的面色,看她眉梢眼角隐隐弥散的喜悦和春色,看她脸上那一抹粉润的光泽,如雨露滋润后的花蕾。“朱姑娘有喜事啊……”迎香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今日真是标致。”

朱菡萏低下头,连耳根也红了,浑身上下透出掩不住的欣悦,柔声道:“唔……让穆姑娘笑话。”

“那要给朱姑娘道贺,姑娘大喜。”迎香的声音几乎已细不可闻,她看着眼前人,乌发如云,俏颜如花,配上窈窕身姿,恰似雪地里盛开了一株亭亭的红莲。这株红莲对着自己,满身都透出喜气,迎香朝她淡然一笑,心里却突来一阵抽痛,这段时日被人欺负辱骂的情景再次涌动过来,如那日街上张硕打她时围观的人一般,污言秽语的洪流卷着她,朝不知名的深渊中沉下去。

菡萏犹自沉浸在喜悦里,全然不知对方心思,她如今夙愿得偿,终与意中人双宿双栖,面对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总忍不住想多说两句。菡萏低头笑道:“说定了下月过门,本来……本不该这么急,但赵宣……但他家二少爷坚持要早些办,赵老爷和夫人也就应了……”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般谈论自己的终身有些不妥,于是佯怒道:“我说这人,何必急得跟猴崽子似的?如今匆匆忙忙,好些东西要置办呢,真是……”话说到此,又觉失言,不由再次红了脸,低头不语,脸上春色比天边霞光还要动人。

“嗯,这样甚好……”迎香几乎要看不清眼前人,菡萏喜悦的话似乎飘在天上,一句未曾听进去,只反复叨念:“你要过门了,甚好。赵老爷不在乎此前那些人言,甚好,甚好……”她心头百味交杂,说不清是恨是悲,或皆是茫茫空白。菡萏的脸在她眼中渐次变得模糊,变成许多她认得,却并不真正认识的人,似乎是张硕,似乎是包子店的小二,似乎是萧家那丫头,一晃眼却又都不是。

“……穆姑娘,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朱菡萏又说了几句,迎香却全然未听得,只见她嫣然一笑,扶着小丫头慢慢去了。迎香默默看着她走远,直到那朱红身影消失在街道远处,四周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她凝神看了许久,似乎想从虚空中看出什么道理来。渐渐的,脸上终于露出凄惶神色,朝着朱菡萏消失的方向,木木地问:“朱姑娘,你为何不谢我?”

你为何不谢我。

迎香转过身,慢慢朝巷底走去,那所偏僻宅院是此刻她心里唯一记挂的东西。其实她是知道的。即便初来咋到,也不会对城中流言一无所知,前次菡萏叹她不计较留言,坦诚为她抄写经文,她说不知,是装作不知,免得给菡萏添难过罢了。如此说来,今日菡萏未曾因自己深陷人言漩涡就对自己避如蛇蝎,已是偿还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意。只是……迎香忍不住想,若自己没有来到桂川,若自己不这般引人注目和嫌恶,菡萏怕不那么容易嫁得出去吧?若菡萏真因此谢她,她反倒更伤心。

赵二公子大喜之日已定,这算开年头一遭喜事,办的又是城中大户赵家,全城上下都跟着活络起来,似乎有朵祥云罩在县城上空,映得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桂川县毗邻省城,各色规矩讲究一律往省城看齐,喜事排场毫不逊色。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地俗语却讲:铁打的世家,流水的衙门。就是说赵家、王家等几家大户才是桂川县真正有地位有排场的,连县太爷也比不得。县令当几年老爷,终究要去别处,或卸任回乡,哪比得这几家世代扎根于此,枝繁叶茂的功夫?赵宣终得父亲首肯娶朱菡萏进门,喜之不禁,连连催促着办婚事,于是赵家上下整日忙乱,从赵老爷、夫人到管家、仆役、丫鬟,每日皆进进出出。扩建宅院、调拨人手、采买用品、铺设帷幔、赶制衣物……各色金珠宝玉、锦缎貂裘、古董陈设,连带好些没见过的新奇精巧玩意儿,不知多少匣子、箱子、柜子,还有套上车马装来的大件小件,流水般在赵府出入。赵府又广撒喜帖,邀许多外县亲友前来观礼,当中涉及洒扫院落、接待安排等繁杂事务也不必细说。更有许多帮闲打望的人常在赵府左近流连,间或帮衬着做点闲事,得两个打赏,或不求赏赐,搭把手沾些喜气便罢。一时间上下忙活不停,几乎半个桂川县都为这件喜事动作起来。

新嫁娘过门前,按理要沉静一番。朱菡萏这段时期闭门在家,静待吉日嘉辰。她自个不出门,却挡不住络绎不绝上门道贺的人,朱家夫人身故,女客便仰赖菡萏亲自接待。奉茶谈话间,除去诸多恭喜言辞,免不得还要说些当下见闻、城中气象。如今朱菡萏飞上高枝,做了赵府二奶奶,拜访的人自然更见恭维。只是这些上门之人中,十之八九都知道此前关于菡萏的流言,那段时日也没少嚼舌根,如今见了她多少有些尴尬。为掩盖尴尬,也同过去划个界限,表明自个儿是个心思清白,带眼识人的,便越发在言谈中糟践起穆迎香来。似乎新的口舌越多,旧的传闻便越淡,直到人人都只唾弃来路不明的穆迎香,忘记当初被污蔑成行止不端的朱菡萏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