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尊者

一座废弃的宅邸俯瞰整座城市。

这里曾是一个伟大家族的大宅。昂托赛特城周围环绕着绵延起伏的群山,而这里是山脉最高峰的山巅,最理想的观景点,可以将城市和远处的大海尽收眼底。原来居住在此的家族已经没落,他们在一场帝国常见的微妙而致命的政治斗争中,站在了失败的一方,因此实力大损,地位陡降。这座宅邸年久失修,无人问津。尽管此地是这个地区位置最好的宅地,但与厄运的紧密联系,让迷信的簇朗尼人对它敬而远之。

某天,消息传进城,有几个库拉牧人看到一名黑袍法师孤身走向山上的老宅。牧人们慌忙避到一旁,以他们的身份来说,这是合宜的举动。牧人们待在附近,照料牲畜——库拉毛是他们微薄收入的来源。时近正午,他们听到一声巨响,仿佛万雷之母在头顶炸响。库拉群四散奔逃,有些跑上了山。牧人们也吓得不轻,但他们知道自己的责任,只有把恐惧放到一边,去追赶牲畜。

有个牧人叫赞诺日思,他爬上那座一度声名远播的山坡,正好看到早先见过的黑袍法师站在山顶。那座破旧大宅先前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大片冒着烟尘的空地,比四周的草地还低几尺。他担心自己干扰了尊者的任务,连忙向山下走,希望不被发觉,因为尊者是背对着他的,而且头上还戴着兜帽呢。但他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见法师扭过头来,用一双令人不安的深褐色眼眸注视着他。

牧人按习俗跪下,目光垂下望着地面。他没有匍匐,因为虽然自己不是贵族,但毕竟是个自由民,还是一家之长。

“站起来。”

法师命令。

赞诺日思有些不解,但还是站了起来,双眼仍旧低垂。

“看着我。”

他抬头看去,发现兜帽中的双眸正仔细打量着自己。在尊者白皙的面庞上,胡须和眼睛一样黑。这让赞诺日思更觉不安,因为只有奴隶才留胡须。法师看出他的困惑,微笑起来,绕着牧人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法师看出牧人在簇朗尼人中算高的,比起自己五尺八寸的身高还高上一两寸。他皮肤黝黑,好像乔卡或是咖啡的颜色;眼睛是黑色,发色也一样,只是有些斑白,在绿色短袍下,显露出退伍士兵的壮硕身材。法师早从男人挺拔的站姿和身上的几道伤疤上看出了他的身份。这人年龄在五十开外,但对于牧人来说还是正当年。尽管身材稍矮,但这人真有点像克瑞德的伽旦。

“你叫什么?”

法师来到牧人面前,开口问。赞诺日思回答了问题,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紧张的情绪。法师接下来的问题可把他吓到了:“你觉得此地建宅可好,牧人?”

赞诺日思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如果您……您觉得合适,尊者。”

法师打断了他的话:“别管我怎么想!我在问你!”

赞诺日思勉强以羞耻心掩饰住愤怒。尊者是神圣的,对他们撒谎是不可饶恕的耻辱,“请原谅,尊者。据说这里不得神宠。”

“这是谁说的?”

法师尖厉的声音让牧人猛一仰头,好像被揍了一拳。他的目光中透着怒意,声音还保持平和:“城里人说的,尊者。当然,乡下人也这么说。”

牧人注视着法师的眼睛,没有移开目光。

法师眼角露出笑意,嘴角也略微上扬。他朗声道:“但你不这么想,牧人?”

“十五年前我曾是个战士,尊者。我发现诸神通常眷顾那些关心自身福祉的人。”

法师终于露出笑容,但也并未因此显得容易亲近,“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很好。很高兴我们有些共识,因为我计划在这里建造我的宅院,我很喜欢此处的海景。”

听到这话,牧人浑身一僵。法师注意到这个变化,开口说:“你赞成我的计划吗,昂托赛特的赞诺日思?”

赞诺日思挪挪身子,“尊者在开我的玩笑。我知道,我同意与否于事无碍。”

“对,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赞成我的计划吗?”

赞诺日思双肩略沉。他说:“我将不得不另寻牧场,尊者。仅此而已。没有不敬的意思。”

“跟我说说这座宅院,当年矗立在此的大宅。”

“那是阿尔马克大名的家,尊者。在争选大将时,他选错了人,支持一个亲族与阿尔玛寇对抗。”

牧人耸耸肩,“我曾是这个家族的巡逻队长。我很骄傲,这限制了我的仕途。大名允许我离开家族,娶妻生子,所以我继承了岳父的牧群。如果我一直当兵下去,现在就会是个奴隶,或是灰武士,没准已经死了。”

他望向远方的海洋,“您还想知道什么,尊者?”

法师说:“你可以继续在山上放牧,赞诺日思。草食动物可以让草场保持平整,我可不喜欢杂草蓬乱的地方。只要让它们离主宅远点就行了,我在那里工作,不然我会时不时煮几头当晚饭。”

法师没再多说,随手从袍服中取出一个仪器,启动了它。奇特的嗡鸣声响起,接着“啪”的一声,黑袍法师已经消失不见。赞诺日思静静地站在山顶,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搜寻他走失的牧群。

夜里晚些时候,在一堆篝火旁,他对家人和其他牧人讲起自己与尊者的会面。没人怀疑他的话,因为不论有什么原因,赞诺日思都不是个会夸大其词的人。所有人都很惊奇,还有件事他们也始终没能习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座宏伟的宅院开始在山上修建,牧人们偶尔能瞥见赞诺日思在和一个尊者谈话,他的库拉群就在山上吃草。

一座奇异的新宅矗立在山顶,它成了猜测和艳羡的焦点。所有猜测都围绕着它的主人,那位奇怪的尊者。艳羡的则是设计和构造,它可以说是簇朗尼建筑史上的一场革新。没有传统的三层结构、中心空场,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狭长的单层建筑,周围还有些较小的房舍,用有顶回廊相连。这是个悠闲恬静的居所,有很多小花园和水道穿流其间。它的构造和设计一样让人惊奇,因为主体是由石料建成,屋顶则用火砖铺就。有些人猜测这是为了在夏季酷暑中保持凉爽。

还有两件事,让这宅院和它的主人更引入注目。其一是工程的付账方式。某天,法师出现在昂托赛特,他直接来到城里最富有的放债人图玛索的家。法师借了三万帝国币,让放债人独自痛惜他的资产损失。这是米兰伯解决簇朗尼人消极对待官僚作风的方法。任何向尊者提供服务的商人和工匠都只能向皇家国库提出申请,要求报偿。这就导致了定购物品的延迟运送、消极的工作态度和怨怼情绪。米兰伯干脆预先付款,把从国库讨钱的麻烦都留给了放债人——通过清晰严密的账目记录,他比其他生意人更容易解决自己的损失。第二件事是装璜的式样。与传统华美夸张的壁画不同,这座大宅的墙壁多半没有绘图,只是偶尔用淡雅自然的色彩画了几处风景。很多优秀的年轻艺术家受雇完成这个任务,工作结束后,他们意识到了这种风格的美丽。不到一个月,一场新浪潮运动就在簇朗尼艺术界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