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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只剩二十天了。十九——十八——那个白色天体已经变得比六便士硬币还要大一点,他似乎在上面分辨出了澳大利亚和亚洲的东南角。一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虽然那些标记随着地球的自转而缓缓移动,但圆盘本身却并没有变大。“快啊!快啊!”兰塞姆低声对飞船说。现在只剩十天了,它看上去很像月亮,而且光芒耀眼,使人无法长久直视。飞船这个小圆球里的空气已经十分糟糕,透着不祥,但是兰塞姆和狄凡换班时,仍然冒险低声交谈了几句。

“我们会成功的,”他们说,“肯定会成功的。”

第八十七天,兰塞姆替换狄凡时,觉得地球有点不对劲儿。这次值班还没结束,他就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地球不再是个真正的圆,它的一边略微鼓起一点,几乎呈梨形。韦斯顿来换班了,他瞥了一眼天窗,就疯狂地按铃把狄凡叫来,并把兰塞姆推到一边,自己坐下驾驶飞船。他的脸色一片死灰。他似乎想对那些仪器做点什么,可是当狄凡走进屋来时,他抬起目光,以一种绝望的姿势耸了耸肩膀。他把脸埋在双手里,把脑袋压在仪表板上。

兰塞姆和狄凡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把韦斯顿从座位上弄走——他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狄凡取代了他的位置。这时兰塞姆才终于明白了地球鼓胀的秘密。现在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圆盘一侧那个类似鼓包的东西,实际上是第二个圆盘,一个看上去几乎跟地球一样大的圆盘。它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地球。这是月球——位于他们和地球之间,距离比地球还近二十四万英里。兰塞姆不知道这会给飞船带来什么样的命运。狄凡显然知道。狄凡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可敬可赞。他的脸像韦斯顿一样煞白,但是眼神清晰,闪烁着一种超自然的亮光。他像一只准备扑食的动物一样伏在仪表板上,牙齿缝里发出轻轻的哨音。

几个小时后,兰塞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现在月球圆盘已经比地球圆盘大了,他慢慢地看出,这两个圆盘的面积都在缩小。飞船不再接近地球,也没有接近月球,它跟它们的距离比半小时之前还要远,怪不得狄凡这样发疯似的鼓捣着那些控制装置。不单单是月球在他们的航线上挡住了他们去地球的道路,而且——或许是因为引力——离月球太近似乎是危险的,狄凡正在努力避开。明明已经看见港湾,却不得不掉转船头,返回辽阔的大海。兰塞姆抬头看看天文仪。这是第八十八天的早晨。返回地球还有两天,可他们却正离地球越来越远。

“我想,这下我们完蛋了吧?”他低声说。

“大概是吧。”狄凡头也不回地轻声说。不一会儿,韦斯顿稍微好了点,回来站在狄凡身边。兰塞姆没有什么可做的。他现在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死了。这样一想,那种揪心挂肚的痛苦反倒突然消失。死亡——近在眼前也好,在地球上过三十多年之后来临也好——赫然出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他应该做好一些准备。他离开控制室,回到一个向阳的房间,回到静止不动的光里,回到温暖、寂静、轮廓鲜明的阴影里。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睡觉。一定是氧气耗尽的空气使他感到昏昏欲睡。他睡着了。

他醒来时,周围几乎一片漆黑,并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很响的噪音,他一开始分辨不出是什么。这声音使他想起了什么——某种他似乎在前世听见过的东西。一种连绵不绝的鼓点,在靠近他头顶的地方。突然,他的心猛地一跳。

“哦,上帝,”他啜泣道,“哦,上帝啊!是雨。”

他是在地球上。周围的空气污浊、凝重,但他原先那种窒息的感觉消失了。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在飞船里。另外两个人害怕飞船会像奥亚撒威胁的那样“解体”,刚一降落就离开了,留下兰塞姆一个人听天由命,这也符合他们的一贯做派。黑暗中,在突然压来的地球引力的重量下,他很难找到出去的路。但他总算找到了。他摸索到出入口,扭身爬了出去,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从飞船外侧降到地面。他在泥泞里一步一滑,尽情享受着那股气息,终于把他已经不习惯的身体重量放到了双脚上。他站在漆黑的暗夜里,站在倾盆大雨里。他张开身上所有的毛孔畅饮着。他以内心全部的渴望呼吸着周围田野的气息——是家乡星球的一片土地,野草生长,母牛徜徉,很快他就会遇到一片篱笆和一扇门扉。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身后突然亮起一道强光,刮起一股猛烈的阵风,他知道,飞船已经不复存在。但他并不怎么在意。他看见前面有微弱的灯光,人类的灯光。他想办法走进了一条羊肠小路,又走进一条乡村公路,最后走进一个村庄的马路。一户房门开着,透出灯光。里面传出人声,说的是英语。一股熟悉的气味。他走了进去,不顾那些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向吧台。

“劳驾,来一杯苦啤酒。”兰塞姆说。

【注释】

[1] 英国东南海岸的两个城市。——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