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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费力地朝飞船向阳的那一边走去,然后,在耀眼的强光下,几乎像瞎子一样转了回来。他在自己原来那间屋子里摸索着找到墨镜,给自己拿了水和食物:韦斯顿对这两样东西都严格地定量分配。他打开控制室的门朝里看去。两个同伙神色都很焦虑,坐在一张金属桌前,桌上铺满了精密的、微微颤动的仪器,主要是金属和细铁丝做的。两个人都对他视而不见。在这次沉默的旅行中,他可以在整个飞船上随意走动。

他回到黑暗的一侧,他们正离开的那个星球悬挂在群星璀灿的天空,比我们的月亮大不了多少。表面的颜色仍然可以看清——黄色的圆盘,上面有斑斑点点的绿蓝色,两头有白色的冠帽。他看见了马拉坎德拉的两个小小的月亮——它们的运动几乎难以察觉——他想,他客居马拉坎德拉期间,有成千上万的事情都被他忽略了,这也是其中之一。他睡觉,然后醒来,看见那个圆盘仍然挂在天空。它现在比月亮小。表面的颜色看不见了,只是它的光里有一种淡淡的、均匀的红色。就连那光也并不比周围无数的星星强烈多少。它已经不再是马拉坎德拉,而只是火星了。

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那种睡觉、晒暖的固定程式,偶尔在笔记本上草草地写几笔,为他的马拉坎德拉词典做准备。他知道他跟人类交流他新获取的知识的希望十分渺茫,这番冒险的最后结局几乎肯定是葬身于太空深处,无人知晓。但是现在他不能再把它看做“太空”了。有时候他感到一阵恐惧的寒意,但这种恐惧持续得越来越短,很快就被一种敬畏的感觉吞没,他个人的命运相比之下似乎完全微不足道。他感觉不到他们是一个生命的小岛,在死亡的深渊中穿行。他的感受几乎完全相反——生命就等候在他们乘坐的这个小小的铁皮壳外,随时准备冲进来,他们即使丧命,也是被这股强大的生命力所杀死。他满心希望如果真的要死,能够随着飞船的“消失”而逝去,千万不要在飞船里窒息而亡。他觉得,被解放出去,获得自由,融化在永恒的正午的海洋中,这是一种最美满的结局,甚至比返回地球还要令人向往。他又体会到当初离开地球、在太空穿行时的那种心灵轻快的感觉,而且现在这种感觉要强烈十倍,因为他相信那深渊里充满实实在在的生命,充满有血有肉的生灵。

奥亚撒说过会有艾迪尔陪伴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此的信心没有减少,反而增强了。他没有看见艾迪尔,飞船穿行其间的光线实在太强烈了,根本看不见那种能够暴露艾迪尔存在的转瞬即逝的光影变幻。但是他听见或者以为自己听见各种精细复杂的声音,或类似声音的轻微振颤,跟陨石雨点般的叮当撞击声混杂在一起,即使在飞船里,他也经常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有看不见的东西存在。恰恰就是因为这点,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显得微不足道。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充实的背景下,他和整个人类都变得渺小而短暂。想到宇宙里究竟有多少生命,想到那些无边无际的三维空间,以及昔日没有记载的千年万年的浩瀚历史,他的脑子开始发晕,但心却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定。

幸好,在旅途的真正困难开始出现之前,他的思想到达了这样的境界。自从离开马拉坎德拉后,温度就一直持续上升,现在的温度,已经比他们离开地球那次航行的任何时候都高了,而且仍然只升不降。光线也在增强。兰塞姆戴着墨镜,眼睛习惯性地闭得紧紧的,只在必须走动时才睁开一下。他知道,如果能够到达地球,他的视力肯定受到了永久性的损害。但是这些跟灼人的热量相比都不算什么。三个人都二十四小时接二十四小时地醒着,忍受着干渴的折磨,眼球肿胀、嘴唇发黑、面颊起泡。要增加他们少得可怜的饮水分配是一种疯狂之举,甚至为了讨论这个问题而消耗空气也是疯狂之举。

兰塞姆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韦斯顿为了求生而孤注一掷,冒险驶入了地球的轨道,越来越靠近太阳,他们现在与太阳的距离,是人类,也许任何生命都不曾有过的。这大概不可避免,因为他们不可能围着地球自转的轨道去追逐正在后退的地球,而必须争取跟它迎面相遇——抄近路过去……真是太疯狂了!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怎么占据兰塞姆的脑海,除了干渴,根本不可能长时间思考什么。他想到水,又想到渴,又想到对渴的想法,然后又想到水。而温度还在升高。飞船的墙壁已经烫得无法触摸。毫无疑问,危机正在逼近。再过几个小时,气温要么下降,要么就置他们于死地了。

气温下降了。有一段时间,他们精疲力尽地躺在那里,似乎冷得发抖,实际上气温仍比地球上任何时候还要炎热。到目前为止,韦斯顿算是成功了。他冒险穿过理论上人的生命所能忍受的最高气温,他们挺过来了。但是他们变得跟过去不一样了。在此之后,韦斯顿即使在不值班的时候也睡得很少,刚刚不安地休息一小时左右,他就又回去看他的图表,又去进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几乎毫无希望的计算。你可以看出他在跟绝望抗争——一次又一次地低下恐惧的脑袋,面对那些数字。现在他再也不看他们两个了。即使在控制室里,他也显得心不在焉。狄凡的模样和举动都像一个梦游症患者。兰塞姆越来越多地待在黑暗一侧,长时间地什么也不想。尽管第一个巨大危险已经过去,但对于旅行能否顺利结束,谁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他们已经一言不发地在这个金属壳里待了五十天,空气变得非常糟糕。

韦斯顿完全变了样儿,他甚至允许兰塞姆也轮流驾驶飞船。他主要通过手势,偶尔压低声音说几个词,教会了兰塞姆这段航程中需要知道的一切。他们显然是在某种宇宙“信风”的推动下飞速奔向地球——但是按时到达的机会十分渺茫。兰塞姆通过拇指控制,使韦斯顿指给他看的那颗星星保持在天宇的中间位置,他的左手始终放在韦斯顿寝室的按铃上。

这颗星星并不是地球。日子——纯粹是理论上的“日子”,但对几个旅行者来说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增加到五十八天的时候,韦斯顿改变了航向,天宇中间出现了另一个发光天体。六十天,可以看出这是一颗行星。六十六天,它像是一颗透过野外望远镜看到的行星。七十天,它跟兰塞姆以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一个耀眼的圆盘,作为行星来说太大,作为月亮又太小。现在是他在驾驶飞船,那种轻盈欲飞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野性的、动物般的求生欲在他体内复苏,还夹杂着对新鲜空气、对地球的景象和气味的思念——对草地、肉、啤酒、茶和人的声音的渴望。起初,他值班时最大的困难是抵挡睡意,现在,虽然空气更糟糕了,但亢奋的感觉使他变得格外警醒。值班结束时,他经常发现他的右臂僵硬酸痛,他刚才好几个小时下意识地用它按住控制板,似乎这微弱的力道能促使飞船以更快的速度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