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众神降临(第2/8页)

在厨房里,迈克菲突然拉开椅子,椅子在铺瓷砖的地面上拖动,仿佛铅笔在石板上吱吱嘎嘎乱画的响声。“伙计们!”他高呼,“我们坐在这里闲看炉火度日,这太可耻了。要不是导师自己的腿是跛的,我打赌,他会以大不相同的方式带领我们斗争。”卡米拉的眼睛看着他闪闪发光。“说下去!”她说,“说下去!”“你是什么意思,迈克菲?”丁波问。“他的意思是战斗。”卡米拉说。“恐怕他们比我们人数多多了。”亚瑟·丹尼斯顿说。“就算是这样!”迈克菲说,“可现在这样,他们还是比我们人多啊。可要是在结束之前,给他们狠狠来一下就好了。和你们老实说,我有时候觉得我根本不在乎以后会怎么样。可要是我知道他们最终赢了,而我甚至没能给他们一记老拳,我死了也不甘心。我希望自己能够说出第一次大战中一个老上士对我说的话,那时我们正在蒙奇附近准备开始一次突袭。他当时说,‘先生,你有没有听过鬼子们脑袋开瓢的声音?’”“我觉得这真恶心,”丁波大妈说。卡米拉说:“我想这一段确实是有些恶心。不过……要是能按着古代那样冲锋一次多好啊。我只要一跨上马,就什么也不会害怕了。”“我真不明白,”丁波说,“我和你不同,迈克菲。我又不勇敢。可是你说话时,我正在想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害怕被杀和受伤了,至少今晚不怕。”“我想我们可能都是如此。”珍说。“只要我们大家在一起,这也许是……不,我不是想说什么英勇……这也许是一个美好的死法。”丁波大妈说。突然之间,所有人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他们又开始大笑,可笑容的含义已经变了。每个人都看着其他人,心想,“我能在这里真荣幸。我愿意和他们共同赴死。”可是迈克菲却在自己哼着歌:

威廉王云,一将殒身,何复喟叹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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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楼上,开始时情形也差不多。梅林回忆起巴顿山上的衰草,圣女的长旌飘拂在不列颠罗马重甲胄骑兵上空,还有头发金黄的野蛮人[4]。他听见弓弦猛扣、钢剑木盾相击的铿锵声,欢呼声,怒吼声,击中盔甲的震响。他也记得那夜,山畔火光明灭,霜冻让伤口刺痛,血污的池塘中星光闪烁,黯淡的天空中苍鹰翔集。而兰塞姆可能记起了他在皮尔兰德拉众多洞穴中的鏖战。可这些都过去了。让人振奋、活跃而又愉悦的一阵寒意,如同海风吹拂,向他们袭来。再无恐惧:他们的热血仿佛是按着行军曲而奔流。他们觉得自己在宇宙井然有序的韵律中也有一席之地,如四时之替换,如原子之排列,如顺从之六翼天使。他们之顺从重如泰山,意志则如立柱般高耸不懈。他们绝不反复无常,绝不抗辩反对,他们屹立着:欢乐、轻快、敏捷和警觉。他们征服了一切焦虑,担忧也失去了意义。活着就是为了分享这阔步前进的荣耀。正如人们触摸刀剑时就有所感一样,兰塞姆知道这个纯净而严峻的神性,属于此刻在他们中间闪现的哪位天神:正是警觉的马拉坎德拉,一个冰冷星球的主宰,人们称为战神马尔斯或者马尔沃斯[5],或是将手插进狼嘴中的蒂尔神[6]。兰塞姆以天堂的语言欢迎他的客人。可他也警告梅林不要丧失了勇气。因为已经到了蓝屋里的三位神灵比起他们还在等待的那两位,更像人类。威里特利比亚、维纳斯和马拉坎德拉代表了天堂中七性别中的两种,而这两种和生物界的性别有所相似,因此人们多少尚能够理解。而对于那即将降临的两位,就并非如此了。那两位无疑也有各自的性别,可是我们对其一无所知。那将会是更强大的力量:古老的艾迪尔,巨大世界的掌舵人,亘古以来,就从没有向有机生命温和地屈尊俯就。

“去拨拨火,丹尼斯顿,行行好。今晚真冷。”迈克菲说。“外面肯定很冷。”丁波说。所有人想到的都是:僵硬的枯草,鸡窝,林中的黑暗角落,坟墓。然后又想到太阳的死灭,地球僵固在没有空气的严寒中,窒息而死。夜幕中只有寒星闪烁。然后连寒星也消失了:宇宙的热寂[7]到来了,只有彻底的、最终的、空无一物的黑暗,大自然堕入永夜。又一次生命轮回吗?“也许是的。”迈克菲想。“我相信是这样。”丹尼斯顿想。可那古老的生命已经消亡,其所有的时光,每个小时和每一天,都已消亡。全能的神,能够将其挽回吗?那些年月去了哪里,又为何而去?人类永远无法懂得。疑虑重重压上心头,也许根本就不需要懂得什么。

塞顿[8],其在天堂的名字叫做露加,此刻站在蓝屋里。他的神性冰冷的压力,威压着这间屋子,甚至威压着整个地球,强大得如同能把大地女神的这个地球压成薄饼。和他亘古的沉重负担相比,甚至其他的神灵都会显得年轻,朝生暮死。如同一座无数世代累积的高山,陡峭直上从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古老的时代,愈行愈高,如同高山,其顶峰永远也看不见,甚至到了思想停止的永恒死寂中,也没有到顶峰,而是继续在时间中上溯,直至冻滞无用的时光以及无边无数的沉寂。它同时也像高山一样强大;其年岁并非完全是一片时光的泥潭,任由想象沉入幻想,而是活着的、自我回忆的时光,更轻快的思想,撞上他,会如波浪撞上花岗岩般,不得进入其内,其自身永不衰老,永不腐朽,却能让任何贸然逼近的一切枯萎。兰塞姆和梅林感到寒冷得无法忍受;露加所有的力量,进入他们二人时,都变成了悲伤。可是露加在屋里又被镇住了。突然之间,一个更伟大的神灵降临了——墨丘里的敏捷、马尔斯的纯粹、维纳斯微妙的激动、甚至塞顿使人麻木的重压,都在他的神力中调和了,甚至转变成他自己的神力。

在厨房里,人们也感觉到他的到来。事后没有人记得是怎么发生的,可是他们突然摆上了酒壶,斟满了烈酒。这些人之中唯一的音乐家,亚瑟,被催着赶紧去拿他的小提琴。椅子都推到后面,地板也清理干净。他们跳舞了。跳的是什么舞,没有人能记得。不过是一种轮舞,没有现代舞的滑步,却有跺地板、拍手、高高跃起这类动作。只要舞蹈还在继续,就没有人觉得他自己或其同伴滑稽可笑。实际上这可能是某种乡村土风舞,只适合在铺瓷砖的厨房里跳:但他们舞蹈时的精神则并非如此。每个人都觉得,似乎屋里全都是国王和王后,那些狂野的舞步显出其英雄气概,而其舒缓的动作则体现出所有高贵仪式里面的真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