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们将深空扯落于头顶(第5/8页)

“非善非恶?”

“我不是说,有什么东西会真的非善非恶。一个有思想的生灵,或者服从上帝,或者不服从他。但是也会有非善非恶的生灵与我们相关。”

“你是说艾迪尔——那些天使?”

“哦,天使这个词对这个问题就已经有先主之见了。甚至奥亚撒本人也不同于我们的守护天使。实际上他们是智慧生命。问题是,到了世界末日,可能才能说某一个艾迪尔是天使或者是魔鬼,现在这样说或许也可以,但在梅林的时代则远非如此。这么说吧,大地上曾经有一些自行其是的生灵。他们不是受使命来拯救堕落的人类的天使;也不是残害我们的敌人。即便在圣保罗的著作中,也能一窥有些生灵,不能简单归为天使或魔鬼。要是再上溯……所有那些诸神、精灵、矮人、水精,命运女神,还有寿蓍。你我都知道,他们并不是完全虚构出来的。”

“你认为现在还有这种东西吗?”

“我想过去有。我认为当时他们还有地方可容身,可是宇宙已经更加归为一点。也许这些生灵并非都是有理性的,有些可能更类似于意志和物质结合为一体,没什么意识,更近似于野兽。其他的——可我真不知道。无论如何,这就是梅林所处的环境。”

“我觉得这听起来很吓人。”

“确实很吓人。我是说,即便在梅林的时代(他出现于那个时代的最后一刻),尽管你还能用心纯善地运用宇宙中的这类生命,却已经不安全了。这类生灵本性并不邪恶,但是对我们已经有危险了。和他们打交道的人,会因此而衰弱。这不是他们刻意的,但却无法避免。梅林努斯就是一个衰弱的人。他很虔诚谦卑,但体内有些什么被夺去了。他的沉寂有些死亡之气,仿佛一座搬空的房子。这就是因为他向某些生灵敞开思想,而那些生灵则将这思想扩展得太宽了。比如一夫多妻制吧,亚伯拉罕[19]这么做本没有错,但是人们会想到,即便他也因此而失去了什么。”

“塞西尔,导师用这么一个人,你觉得很放心吗?”丁波太太问,“我是说,这好像对于伯百利,是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不,我已经想过了。梅林恰恰是伯百利的死敌。他和伯百利正好相反。从我们现代的观点来看,那个古老传统是将物质和精神混为一体的,而梅林正是这种传统的最后孑余。在他看来,对自然界有任何作为,都像是彼此交流,就像是哄孩子或者鞭打马。他之后继起的现代人,将自然看作死物——一台待操作的机器,如果不合心意,甚至可以将其敲得粉碎。最后,才出现了伯百利他们那样的人,他们全盘接受了现代人的这个观点,只不过想以精神之力辅助之,以求增强其力量——这是一种超自然、反自然的精神。他们当然希望两者兼而有之了。他们认为,梅林古老的法术[20],既然能与自然之灵性相调和,并且热爱、尊敬,并从内心了解自然之灵,就可以结合于新的邪术[21]——也即从外摧残自然界之灵。两者是不会结合的。某种意义上说,梅林代表了我们注定所要回归的精神,尽管是以另一种方式。他施法禁止自己对任何还未成熟之生灵使用刀斧,这你知道吗?”

“老天啊!”丁波太太说,“都六点钟了。我答应艾薇五点四十五就去厨房帮忙的。你不用去,塞西尔。”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是个完美的女人。”丁波说。

“为什么?”

“在自己家里住了三十年,又能和这个动物园一样热闹的地方打成一片,有几个女人能做到呢?”

“这有什么,”丁波太太说,“艾薇也曾有自己的家啊,你知道的。对她来说,日子更难熬啊。不管怎么说,我的丈夫还没有进监狱呢。”

“要是梅林·安布罗修斯努斯的那些方案有一半付诸行动,”丁波说,“你丈夫没几天就要进监狱了。”

◆〇◆

与此同时,梅林和导师正在蓝屋里说话。导师已经脱下了长袍和头环,躺在沙发上。德鲁伊巫师则坐在椅子上正对着他,撇开两腿,苍白的大手一动不动地搁在膝头,在当代人看来,简直是一尊典型的国王雕像。他依然穿着长袍,长袍里面,以兰塞姆所知,就没穿什么衣服了,因为屋里热得让他受不了,而且穿裤子也让他不舒服。他浴后大喊要抹油[22],大家便急匆匆去村子里买,结果丹尼斯顿费尽力气给他买到了一瓶美发油。梅林努斯随意地用了一回,于是他的头发和胡子闪闪发光,满屋子都是那甜蜜黏稠的气味。正因为如此,巴尔蒂图德先生才不折不挠地抓门,直到人家让它进去,它一个劲向魔法师身边凑,鼻子抽个不停。它可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好闻的人。

“先生,我向您深表感谢。”梅林回答导师刚刚问他的问题,“我确实无法理解您的生活,您的房子也让我困惑。您让我在此沐浴,其舒适连皇帝也要羡慕,却没有人服侍我沐浴更衣;我睡觉的床,比睡眠本身还要柔软舒适,可是我起床时,却要像个庄稼汉一样自己穿衣。我卧室的窗子,是用纯水晶制成的,不管是开着还是关着,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天空,而且屋里也没有一丝风,甚至吹不灭一支没有灯罩的蜡烛,可是我一个人躺在里面,和关在地牢里的犯人一样毫无荣誉可言。您的人吃着干燥无味的肉,用的盘子却像象牙一样洁白,如太阳一样纯圆。房子里无处不温暖,无处不柔软而安静,让人如置身天堂;可是没有幔帐,没有美丽的镶嵌地面[23],没有乐师,没有香料,没有高脚椅,看不到一点黄金,没有猎鹰,也没有猎犬。在我看来,您的生活既不像个富翁,也不像个穷人。既不像个贵人,也不像个隐士。先生,我这样说是因为您问了我。这些都无关紧要。现在除了这头罗格雷斯七熊中的最后一头,没有人能听到我们说话,我们该开诚布公地谈谈了。”

他一边说,一边向导师脸上瞥去,突然因为看到了什么而猛地一惊,立刻倾起身子。

“您的伤是否很痛苦?”他问。

兰塞姆摇摇头。“不,不是因为我的伤,是因为我们要谈的东西很紧要。”

那巨人忽地站起来,颇为不安。

“先生,我能抹去您脚踝上所有的伤痛,容易得就像用汤勺一挥而去。”梅林努斯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只要给我七天时间,让我五湖四海,里里外外走访一遭,再会会我的老相识。我和这些地方,和这片森林,有很多话要对彼此说。”

他说这话时,身体前倾,几乎和熊脑袋脸颊相贴,看起来这二位之间正在毛茸茸地交流,呼噜噜地聊天。这个德鲁伊巫师的脸上也有种奇特的动物般的神情:既不淫荡,也不凶猛,而是充满了耐心和无可争辩的野兽的智慧。兰塞姆的表情则满是痛苦。